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音乐会

时间点:一九八零年六月

《三十年》番外(也可独立成篇)

大概是个夕阳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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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回家的时候捎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

明楼眼神亮了一下,顺手接过薄薄一册节目单,瞥了一眼封面上朴实无华居中排版的字,吃惊道:“上海交响乐团?”

“对呀。”明诚把门票搁在桌上,“那天散步路过展板,你回头看了好几眼,我以为你想去。”

明楼的笑意不由浓了几分,眼角都是愉悦的纹路:“是想去。去年夏天就有类似的音乐会,那时候你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去没劲。”

明诚抿着嘴笑,一边麻利地关上房间的窗户。天色已经暗了,湿气扑进屋里,等蚊虫多起来的时候,有人又要犯大少爷脾气的。

攒了这么多年的一点脾气,终究全部撒在他身上了,越老越小。

明楼兴致勃勃翻着节目单:“歌剧《费加罗的婚姻》序曲,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随想曲》……第二交响曲?”

“巧了吧?二四年夏天听的《第一交响曲》,这都多少年了。”明诚挽起袖子准备择菜,扭头喊他,“大哥过来帮忙。”

明楼不情不愿地赖在沙发上挣扎片刻,眯着眼睛想了想:“上次去听交响是什么时候的事?三九年初?”

“是,香榭丽舍剧院。”

明诚不会忘记那个日子,他们从剧院走出来,在蒙田大街拂面的晚风里,明楼认真问他:“想回去么?新政府还缺几个汉奸。”

从那一刻开始,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和大风大浪,裹挟着他们彻底离开了高雅音乐及其背后那个诗与远方的世界。现实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明楼所爱的那些被它吞噬的东西,明诚想一点点帮他找回来。

明楼探头瞧了瞧厨房里那个系着围裙擦砧板的身影,终是舍不得他一个人做饭。刚想往厨房去,便听见明诚的声音混在水声中断断续续传来:“没料酒了诶,是谁说昨天会去买的?”

明楼脚步一顿,拒绝回答。

“那不烧鱼了,大哥什么记性啊。”嘲笑之意倒是分明。

明楼撇撇嘴,凑过去小心翼翼道:“阿诚……阿诚我们还是来说说《第二交响曲》吧……”

明诚噗嗤笑了出来。

“很久没听到,都忘了它有多宁静温柔。”明楼叹了口气。和爱人在柴米油盐里聊交响乐,只这一个想法就让他暖到了心底。

明诚附和:“勃拉姆斯温柔起来,有几分舒伯特的味道。《第二交响曲》算得上诗情画意,柔和明朗了,现在去听,倒也应景。”

“现在听什么都好听,都正宗。”明楼苦笑,“前些年只有样板戏改编的交响乐和重奏曲,《智取威虎山》、《白毛女》什么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把票收好,下礼拜带大哥去听真正的音乐会。”

 

这话是熟悉的。

远在一九二四年五月初,某个明镜带着明台去了苏州老家的周日傍晚,明楼也是这样告诉明诚:“大哥带你去听真正的音乐会。”

那时候西洋古典音乐并没有走入中国人的生活,那场音乐会是上海工部局乐队在市政厅的冬季演出,追根溯源大概是上海交响乐团的前身。

梅百器先生带着一众音乐高手缔造了所谓“百器时代”,这支由外国人组成、为外侨听众服务的“远东第一乐队”在一九二三年才迎来首位中国观众,明楼能在次年赶上先机,是明家的面子。

明诚在那场音乐会上听到的第一首乐曲便是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懵懵懂懂的孩子不明白定音鼓、低音大管和低音提琴是怎样沉郁的音色,只知道乐曲甫一开始便是悲剧性的调子,序章压抑阴暗,给他一种无处可依的恐慌。

他猝不及防被苦痛的氛围罩住,那种不可言说的哀戚,就像明楼每每给他讲起当下的上海和中国,眼神里浓得化不开的一抹阴影。

明楼留意到明诚崩得紧紧的脸,侧身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不怕,这其实是首很宏伟的曲子,是抗争和希望。”

《第一交响曲》的确是壮阔的,激昂的音符几乎爆发性出现,旋律发展中携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前赴后继,如一场史诗般的战斗。

明诚的血液在沸腾,即使到了过渡乐章慢板的抒情和舞曲的悠闲,他还沉浸于之前的动荡与斗争,叫啸与跳跃,挑战与鼓舞,久久激荡,深深埋藏。

很久以后他才真正懂得,那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摸索和抗争,坚毅果断,在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这样一股隐隐的、九死不悔的力量。

那年连明楼也没想到,他们会用一生的岁月践行《第一交响曲》中的悲剧性与英雄性,但老来回首,两人所爱的都是《第二交响曲》,纯朴浪漫如田园诗,宁静柔美如月色。

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上海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明楼着实期盼了整整一周,真的到了演出的日子,竟滋生出情窦初开时赴一场约会的兴奋感。

他很喜欢明诚不动声色买好门票送给他的做派,像是一个不必言明的邀约。带着这样的心态出门,便比平日里晚饭后外出散步平白多了些浪漫。

天知道这些年他有多想念和他在一起的岁月,明诚披着北大荒的风雪回到上海时,才带回了他一生的阳光。

衬衫很旧了,即使是最呆板的款式,也已经压箱底许多年,满是时光的皱褶。明诚仔仔细细替明楼抻平了肩膀和领口处,又随手取了一件薄开衫外套。

“不好看。”明楼道。

“温差大。”明诚道。

“不想穿。”明楼反对。

“听话。”明诚驳回。

明楼终是穿了一整晚那件开衫。

他们在复兴中路的小公寓离上海音乐厅不远,当年搬进来的时候,两旁鳞次栉比的花园洋房和西式公寓屡屡为社会主流所诟病,如今倒是风向一转,城规部门、土地管理部门和文物管理部门都热切商议着优秀历史保护建筑名录,像是一个时代饱经风雨的残片被一点点拾到手心里,珍而重之地拼合。

梧桐浓荫对接,叶密成盖,街灯晕着熏黄色柔和的光,老街往往是想依偎的爱人们最温柔的掩护。

拐入西藏南路时,车流量一瞬间增加,一辆自行车龙头一摆,便朝着明楼侧过来。明诚下意识伸手去搀明楼,整个人隔在他和自行车之间,迎住了那一声尖锐的刹车。他冲着车上心有余悸的小伙子爽朗地摆摆手,直到他骑出他们的视野,还保持着搀扶明楼的姿势。

明楼无奈:“我还远远没到不能自己走路的地步吧?”

明诚笑而不语,手臂分毫没有放松。

不解风情。

说到底,只是想趁机光明正大地挽着你走一段路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聊起了五十六年前的岁月,市政厅的星期音乐会结束之后,很快进入工部局乐队演出的夏季部分。

那个悠长的夏天,还是高中生的明楼常常把自行车骑到明诚校门口,明诚在夕阳里向他跑过来的样子,像一幅定格在时光尽头的画。

日复一日,他抱着他的腰,坐在他的后座上,辗转过虹口公园、兆丰公园、法国公园,一起听了整整一季的露天音乐会。

比起冬季部分,夏季演奏多为通俗性作品及舞曲,不是明楼最想带明诚去了解和鉴赏的那种经典而震撼的曲目,但能在乱世中为年幼的弟弟找到一片净土,明楼心满意足。

他总念着明诚小时候太苦,多想给他补一个永远不会过完的童年,可明诚拼命要长大。

即使在轻缓柔美的圆舞曲中,明诚的小脑袋也想着很多复杂的事情,他问明楼为什么这支上海的乐队没有一个中国乐手,为什么只有工部局乐队才能办音乐会,为什么观众里黑头发黑眼睛的人寥寥无几,明楼一个都没法回答。

等到一九二七年乐队终于出现第一名华人实习生,他们已经远渡重洋;而再回到这片故土的时候,山河更加破碎。

之后几十年间,这支乐队在他们根本无心留意的地方,被各种政府机构和组织轮番接管改组。人来人往,它几经合并与分立,见证了那些沧海桑田的变迁,那些民族和政权的悲欢起落。

他们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切都过去了。

还好,它还在,你也还在。

 

走到上海音乐厅门口的时候,明楼猛然想起,他当真忘了那两张门票。明诚让他收好时,明明妥妥帖帖放在裤子口袋里,今天一高兴,穿了条新裤子出门。

“阿诚,”明楼小声唤他,“再回去一趟来得及吗?”

明诚转头,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明楼,把他盯得越发不好意思。

“老了,记性不好了。”明楼觉得好像承认这件事,也没那么丢人。

“谁没老呀,我怎么都记得?”

那双眼睛里渐渐漫上了笑意,明楼无比吃惊地看着明诚揶揄着从口袋里拿出门票,在他面前得意洋洋晃了一下。

“你怎么发现的?”

“罚大哥下周洗衣服,就也能发现了。”

借着夜色,明楼微微颔首,额头在明诚的额头上轻轻抵了一下,沉沉笑道:“我就这么点脑子,都记着以前的事了。老来多健忘,劳阿诚费心。”

明诚不答,捏住明楼的袖子,低着头转身就往检票口走。

谁不是呀。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完——


碎碎念:

这是被岁总催更的一个白眼吓出来的一发掉落,不过故事已经脑补过很久了……那就送给岁岁吧,最近辛苦啦 @季节替而岁岁安 ~

现阶段没日没夜沉浸于一场丧病的考试无法自拔,可能要沉寂一小小段时间,抱歉,以及爱你们~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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