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蔺靖】元夕

*一个流水账般的短篇,想写一写我心里的蔺靖日(si)常(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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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的时候,雅乐便在庭中响起,宣礼起宴,歌功颂德,皇帝陛下再崇俭,前朝定下的规矩,也是少不了的虚礼。

这些年萧景琰慢慢明白,平日里最克己奉公的臣子,关键时候也需要这点太平盛世的仪式感和成就感,他不该过于冷淡刻板去废这些宫宴。

舞姬和着鼓点翩跹摇曳,琴师水袖扬起泠泠乐音,端坐正位的萧景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鼓声渐密,高湛缓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陛下,戌时到了。”

萧景琰颔首,半柱香的功夫开始渐渐显了倦容,起初只是眼角眉梢有几分疲态,之后便透着不胜酒力的虚浮。

眼力稍好的公卿大臣不敢再上前敬酒,叠声说着陛下心忧国事太过操劳,当早些回宫歇息。

正中下怀,演技算是颇有进益了。

丝竹之声骤然停息,臣属家眷离座跪送。萧景琰敛起平日冷峻端严的模样,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值此佳节当尽情尽兴。

他没传步辇,只高湛一人躬身挑着灯跟在身后,拐上宫苑小径的时候,小声说:“便服、马匹和出宫令牌都为陛下备好了。老奴没有假手于人,陛下放心。”

“有劳高公公。”

高湛的余光看见了他的笑意,这份难以言说的快乐,从几日前那只白鸽落在他案头时起,就偶尔漏出来一分,从眼底浮上来,柔和了他眼角的纹路。

似乎是认识蔺先生以后,从小一板一眼的萧景琰才学会动些小心思,比如炉火纯青地从宫宴上早退。

他一辈子所有的任性,从此都给他了。

蔺晨行踪不定,惯是遣了白鸽来送信,每次三言两语没个正行,也不必回复。

云游四海的逍遥客,不知哪一日落脚于何处为他提笔,便叫萧景琰习惯了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有事没事望一望雕木窗棂上有没有翩然落下的一只胖鸽子。

那人说他来金陵了,带着美食美酒,要赶上元佳节戌时后热闹的灯市,不知能否有幸邀陛下同游。

萧景琰一生从不食言,更不失约。那人的话他都用心记着,即使他从未真正应允过什么。

他坐拥天下,却也没什么能用来应允他的。

 

前日方才落了一场绵绵密密的雪,积在房檐上将化未化,一滴一滴悄无声息落下来。马蹄踏在浅浅的积雪上,溅起细细碎碎的声响,行至螺市街口,终于被街道上的喧闹和欢笑覆盖。

萧景琰遥遥望见那人一袭蓝衣倚在白马旁,冬日的夜风扬起他的衣角,轻摇的折扇掀了几缕发丝。那人朝着这个方向,看不清表情,可他知道他在笑。

明明是那么喜欢闹他的一个人,立在那喧闹的灯火中,却成了一道静。萧景琰拉住缰绳,满心的欢喜突然生生化成了情怯,舍不得过去。

蔺晨牵着马大步朝他走来,离得近了,那笑意也就明朗了,是他熟悉的潇洒疏阔的样子。那些把萧景琰一点点定格成旁人眼中一抹玄色的残酷时光,好像没有在蔺晨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蔺晨怀里揣着一小坛酒和两个油纸包,手腕一转收了折扇,向前倾身小声唤了一句“景琰”,算是给当朝天子见过礼。

萧景琰翻身下马:“先生一路辛苦。”

“为了见美人一面,在所不辞。”蔺晨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深深望进他眼里,近得可以看见萧景琰额角的薄汗和耳廓泛起的微红,“美人如此疾驰而来,才是辛苦了。”

明知他总是这般道破自己的心思,萧景琰还是毫不意外被噎住,咬了咬牙不答他。

蔺晨乐呵呵掂了掂手里的酒坛:“你定是吃了山珍海味才过来,我拿得出手的,大抵只有这坛酒和两包自己做的榛子酥了。比不过静娘娘的好手艺,但也是独此一份的。”

萧景琰眼神一亮:“先生出发几日了?”

“八九日吧。”蔺晨得意洋洋。

萧景琰嫌弃地瞥了一眼那两个纸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那怕是也拿不出手了。”

话虽这么说,蔺晨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二,萧景琰已伸手拿过来,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己的马缰上。

 

螺市街流光溢彩,花灯缀在回廊里、檐角上,一圈一圈转开浓浓的夜色。上元节撤了宵禁,难得街上有如此涌动的人群,热闹到叫人暂时生出一派盛世的感觉。

跟着蔺晨走的时候,萧景琰从来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他打算做什么,可从来只是跟着,都觉得很安心。

“先生从哪里来,竟花了八九日?”

“替你绕了一趟江州。”

萧景琰脚步一滞,心下了然。

蔺晨侧头看着他,眼底都是宽慰的神色:“真正受到年前那场旱灾波及的确实只有三个郡,他们呈上的文书没有瞒你。”

“我知道,户部的赈济粮本就是按照三个郡核发下去的。”

“我到江州的时候民众已基本领到赈济粮,太守和县令监督有力,秩序井然,这个你也不必担心了。”

“沈大人安排素来稳妥,我没有担心。”

蔺晨耸着肩露出一种浮夸的不悦,松了缰绳一步跨到萧景琰面前:“我说陛下,这就没良心了,若不是知道你担心,我才不走这一趟。”

萧景琰笑了笑,抬手推开他:“多谢先生,我领情了。”

蔺晨见萧景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前朝遗弊,赈灾之时数据和补给都掺水分,你和沈追人在京城,吏治整顿还没有深入到县令一级,你既然忧虑,又何必瞒我?你心有多大,装得下那么多事?”

萧景琰不说话了。对方一摆出善解人意的姿态,他向来不知道怎么应对。谢谢他知他懂他吗?又拿什么谢呢?

蔺晨才不管他的小皇帝在想什么,慢条斯理摩挲着扇柄:“要是真有那么大,多给我些地方可好?”

“能给先生的,都给先生了。”

大抵是此情此景能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蔺晨乐了,仗着宽袍广袖的遮挡,悄悄伸手去拉萧景琰的袖口,见他一挣,反而变本加厉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

萧景琰惊得瞪他,眼神却没有分毫威慑力。满月的柔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蔺晨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当朝天子裹挟着战场上带来的肃杀、威严和凌厉,他明明,有那么温柔腼腆的样子。

举着糖画和水灯的小孩子嬉笑着从身旁跑过,萧景琰立刻抽回手去,牵了马便大步流星往前走,躲什么似的。

蔺晨满面春风追在后面,行过青枫桥,继续邀功:“这趟这么一走,我就错过了的颐湖的菜花鲈,那可是正月里全江南最肥美的鱼。”

“我怎么记得,江州、颐湖到金陵是顺路的?”

“如果不去怀州,的确是顺路的。”

萧景琰细细想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当真去怀州看许刺史了?”

“若你真要提拔他入朝为官,总不能只听那几个大臣的举荐。要真正了解地方官的能耐,只有怀州的百姓最有发言权。”

许刺史这件事,萧景琰是随口在信中和蔺晨聊起的,也只提了个名字罢了。

这两年,朝中正在调整基层官吏拔擢制度,大臣们举荐的地方官数量不少,吏部紧锣密鼓安排着考核筛选。萧景琰习惯了事必躬亲,尤其是许恒要从刺史提到侍郎,不得不谨慎。

其实继位以来,除去政策上实在拿捏不准的大事,萧景琰从不用自己这些担忧去烦扰蔺晨。那人虽还在江湖游走,到底已经为他舍弃了许多清风明月、快意恩仇的日子。

蔺晨舍得,可萧景琰舍不得他这么做,他多希望他去的是颐湖,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菜花鲈。

他想看他白衣仗剑,天涯策马,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只是蔺晨说对了,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总有不知不觉却又抑制不住想跟他倾诉的时刻。桩桩件件,无论说到什么地步,蔺晨都懂。

“许刺史在怀州十五年,政绩不必多说,难得的是精通法度又讲原则,性子却比蔡荃温和许多,在刑部可堪大用。”

“先生可有顺带看看怀州廷尉寺?”

“不仅暗访了廷尉寺,许刺史一手提拔的正、监、平三官我都了解过,怀州近年来决讼断辟上的新策也理了纲要,但今日点到为止。”蔺晨扬眉笑了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我可不要浪费良辰美景给陛下上奏。”

也不知是谁先挑起的话题。萧景琰撇撇嘴:“那这些日子先生还做了什么?”

“还做了这个。”蔺晨把酒坛塞进萧景琰怀中,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只细枝和草条编成的鸟,也可能是只不太像的鸽子,“送你的,喜欢吗?”

 

蔺晨早已在酒馆预留了二楼角落里阑干边的位置,因为花灯会和舞狮的队伍吸引了大量人流,平日热闹的酒馆倒辟出了一方清净之所。

几年前蔺晨来金陵给梅长苏送消息,也曾坐在这个位置,倚着阑干自斟自酌一壶花雕酒,抬眼便撞见街上策马而过的七皇子。那人硬朗的轮廓、拔群的风姿倏忽略过心底,再也无法抹掉,他的眼神不可抑制地追着望过去,直到那人飒飒展于身后的披风消失在街角。

原来活在梅长苏口中固执倔强的靖王殿下,是这幅模样的美人。

蔺晨那时还不敢想,当萧景琰拥有了天下,他能拥有天子。

坛子里是琅琊山的雪浸梨花酒,植物香气弥散开,有种清澈柔和的甜意。蔺晨把扇子搁在桌上,转身去取几碟佐酒的小菜。

萧景琰凑近去看那素色扇面上的群山古松,飞鸿掠影,阁主的好情致好手笔。

沿着乌木扇骨往下,萧景琰骤然瞥见扇柄处刻着的一个“琰”字,心跳猛地加快了几分,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他的名字就那样贴在他掌心,陪他走过苍山碧水,看过草长莺飞,历经过所有相思不相望的朝朝暮暮。

“哎呀呀,没想给你看见的。”蔺晨一把将扇子抢了去,眉目间竟有些极少见到的害羞。

萧景琰稍稍平静了一会儿,正色道:“当朝天子的名讳,先生丝毫不避,若让旁人看见,平白给先生惹麻烦。”

“蔺某直呼天子名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当是恃宠而骄。”蔺晨笑眯眯地抚了抚扇柄,“此扇不离身,扇柄不离手,无人能看见,算不得大不敬吧?”

萧景琰轻声叹了口气:“朕准了。”

蔺晨将酒杯推到对方面前:“来而不往非礼也,景琰没有什么要送给我的?”

“偌大一座皇宫,可有先生看得上的东西吗?”

“怎么没有?你给的都好。”

萧景琰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认真回忆了一下:“入冬的时候,我当真向母亲请教过粉子蛋的做法……”

蔺晨被酒呛了一口:“长苏到底告诉你什么了?”

“可惜我不会做,”萧景琰摊手,“若以后有机会定要请母亲做与你尝尝,她一直都很想见你。”

这回算是彻底喝不了酒了,蔺晨没来由开始紧张:“静娘娘都知道了?”

“是。母亲何等聪慧之人,早已经猜到了。”

“那静娘娘她……对我可有什么评价?”蔺晨下意识搓了搓手。

萧景琰忍住笑意:“母亲说,极少听闻这样爱吃粉子蛋的人,不拘一格倒像是蔺先生的作风。”

“栽了栽了,交友不慎!”蔺晨咬牙切齿,“今年去看长苏,再不给他带梅花酿了。”

萧景琰心里狠狠一疼——梅长苏这个名字,也只有蔺晨说起时,语气轻快如同他们只是暂时别过。

可他很清楚,蔺晨和他们所有人一样痛。

“先生下次去梅岭的时候,那坛酒算是帮我带去的吧。”

“我可不是为了去看那个没良心的。”蔺晨执着扇子在桌上敲了敲,凑近道:“景琰,北境现在虽然太平,大渝的风向还是要探一探。”

“可是知道了什么消息?”

“大渝的老皇帝快不行了,整个朝堂暗潮汹涌,派系分立。太子是个稳妥的,可六皇子野心不小,若真让他继位,少不得穷兵黩武骚扰我边境。得想个办法。”

“琅琊阁的机密消息,分文不收给了大梁,还要劳烦阁主亲自周旋,我心有不安。”

“从认识陛下的那一日起,哪还有什么琅琊阁不涉朝中事的规矩?”蔺晨满不在意地笑笑,声音却低沉而认真,“关于大梁的消息,无论是谁开出怎样的条件,琅琊阁绝不泄露半分。若陛下不想让我知道的,琅琊阁亦绝不涉足。”

萧景琰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一心送他回到江湖去,当初不愿让他留在金陵,如今也不愿让他把心留在金陵。可他们之间的这些事,终究动了琅琊阁的根本。

蔺晨又满上了两杯酒:“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陛下断了我的财路。往后的日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靠陛下养着了。”

 

细细算来,萧景琰也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在上元夜点过纸灯了。儿时那些零零星星的往事,夹杂着小殊的张扬和霓凰的俏皮,都模糊成记忆里言笑晏晏的曾经。

少不更事的年纪里,把灯推入水中时许下的愿望,萧景琰竟是一个都没能实现过。而过去不曾加诸纸灯之上那些对逝者的缅怀思念,如今来得变本加厉。

纸灯是蔺晨带来的,据说途径梧州时偶遇全江南纸灯手艺最好的师傅,扎好后小心翼翼折叠起来,就等着今日送他。

一人一骑行走于大江南北,多少奇人异事都想说与他听,多少山光水色都想与他同行,可最后能带给他的不过寥寥。

继位以后,皇帝陛下不是没有欣慰的时刻,虽说大梁还远谈不上四海升平万民安泰,可清除积弊过程中的任何一点进展都叫他振奋。

然而,独属于萧景琰的那份欢喜,全都是蔺晨给的。他那颗闭塞于宫墙里的心,只因为蔺晨才有了鲜活的温度,才在沉沉重负下,为自己、为对方而跳动。

千百年后,他不只是史书中的几句赞誉。他的快乐,他的伤痛,他的温柔,他的隐忍,有人替他记得。

蔺晨用极细的竹篾将纸灯重新撑起来,点燃了灯中底烛。橙红的明火柔和了墨沉沉的夜色,烛光跳跃在他们之间,彼此都看不分明,却又格外清晰。

人流如织的河边容不得什么出格的举动,风流了半辈子的阁主所求的亲昵,只是把纸灯递给他的那一刻,指尖划过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许个愿吧,景琰。”

萧景琰低头看着那簇暖暖的火光,眼底被灼得发烫,半晌道:“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我替陛下许了。”蔺晨的声音温和而低沉,絮絮地,不似平日里疏狂模样,“愿大梁海晏河清,愿万民安居乐业,愿太后福泽康健,愿故人英魂长宁。”

他目光放得很远很远,掠过潺潺的流水浮灯,掠过金陵城的万家灯火。

他很想告诉萧景琰,自己没有多么远大的愿望,多么博大的胸怀。相反,他有很多细细碎碎、不敢启齿的憧憬,想与他一同刻下姻缘牌,与他交换一枚同心结,与他走一遭月老祠,与他同塌而卧,乌发缠绵。

萧景琰转过身去,把纸灯放在水上,闭着眼轻声一叹:“愿先生逍遥一世。”蔺晨闻言顿了顿,眼神一瞬不瞬追着那渐渐飘远的纸灯:“愿陛下百岁无忧。”

都不过是愿望罢了。

 

快要回到宫门口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下了马。时光拉长片刻也好,在这城中穿行,也算是并辔了。

“春猎的时候,我去九安山找陛下。”

“嗯。”

“陛下年中巡防东海,我会提前在那里等。”

“知道了。”

“去年入秋埋在琅琊山的桂花酿,比今日这酒还要甘美,到白露时节我就进京带给陛下尝尝。”

“好。”

“还有明年的上元节,我还是要把陛下拐出来的。”

萧景琰点头笑了,嘴角浅浅的,却漾进了眸子里,像春日暖阳下融化在枝头的第一片雪。

“回去吧。”

再无需什么告别,他一直都在。

蔺晨掏出一支短笛,一曲《阳关调》思而不怨,念而不伤。他要回到他的世界去了,就像他也终将回到他的天地。

上百盏元夕挂起的宫灯将萧景琰的身影映在身后,重重叠叠,明明灭灭。直到那匹黑马彻底消失在巍巍宫墙里,笛声也不曾停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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