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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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了这里,露出老母亲一般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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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夜深了,操场上只剩几个在跑道边拉伸的同学,明楼和明诚坐在有几分湿气的草地上,被路灯的阴影安谧地笼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甚至比不过夏天的尾巴上几声窸窣作响的虫鸣。
明诚开口道:“我有很多话想和您说,您要听哪个?”
“你想说哪个?”明楼温和一笑:“比如,为什么不想做刑事?”
“您问过一次了。”明诚语气平平,没什么感情。
明楼摇头:“那时候你没说实话,你还不想告诉我。”[1]
明诚的眼睫垂下来,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皮:“明律师,人有很多种,您在哪里受伤就在哪里爬起来,可我不行。您说A所经济类犯罪的刑事辩护在海市遥遥领先,可我做不了。”
“阿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回避问题的人。”明楼把那只沾着几根草的手握在掌心,小孩儿的手指冰凉,在他手里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明诚轻声说:“我没有不敢面对,我只是不想再有瓜葛,还有……不想要您的同情。”
“我同情过你吗?所有对你好的人,难道都是因为同情你吗?”明楼认认真真看着他,想用那道炙热的眼神融化掉明诚所有的自卑和自弃,“阿诚,你听过我的故事,若是要比惨,我又好到哪里去?可我知道,你帮我不是因为同情。”
明诚抽出手,喝了一大口水平复心绪。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像是看到了时光那头的自己。于是,明楼终于在这个夜晚听到了那段被小孩儿埋葬的往事。
半岁那年,襁褓中的婴儿被一个自称是孩子母亲的人从福利院领养,他有了名字,有了母爱,有了家,也以为有了未来。
六岁那年,背着书包从小学一蹦一跳跑回家的孩子见到了喝得烂醉的母亲和砸了一地的酒瓶,女人凶神恶煞地瞪着他,冲他喊:“走开!你就是个野种,不是我的孩子!”他吓得大哭,自那以后,女人凄厉的哭声、蛮横的殴打和自己低低的呜咽在他整个童年时代,再也没有消散。
十岁那年,承受过日日夜夜毫无理由的打骂后,他终于长成一个真正的野孩子。叛逆期来得过早,没人管没人教,长期的压抑和隐忍让他不再相信自己拳头以外的一切。在群架中受了伤的狼崽子窝在街角舔伤口,这辈子就要这样自暴自弃了。
十二岁那年,若不是义务教育政策,他险些没有初中可读。那个女人失业了,家里靠低保度日,生活和情感上的多重打击让她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小小的孩子逃离般地住进学校,在那些法律管不到的偏僻角落,咬着牙给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
十三岁那年,灰头土脸的边缘少年在那个划片分配的公立学校里,遇到第一个关心他的人。鬓发花白快要退休的女老师请他在办公室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就让一个几年来横着走路的小混蛋突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倔强地不肯直说家里的情况,可他记住了老师告诉他的话——社会残酷,只有你能救得了自己,你救不救?
十六岁那年,他成了海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里的好学生,除了课余时间拼命打工,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任何一个正当年华的高中生也没什么分别。直到有一日,公安机关的人从家里带走了那个女人,检察院一纸起诉书,控告她犯了足以蹲七年监狱的高数额信用卡诈骗罪。
十七岁那年,他被那个女人在供述中诬告为嫌疑人。检察官努力为他澄清,法官也没信那个女人的话,退无可退之时,她只好哭着一边道歉一边承认,虚假供述那时候是精神病间歇性地发作了。纠缠十余年,他立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上,目送她被法警半拖半推地带走。
二十一岁那年,C大法学院高材生明诚,遇见了明楼。
二十一岁的明诚说,人各有命,我不怨天,也不信命。
这个故事带来了漫长的沉默,明楼知道明诚不需要安慰,他只需要把这些在心里溃烂的话说出来,说给一个能懂的人听。
小孩儿的声音有种事不关己的清冷,像站在远处隔着重重玻璃旁观一个一身伤口却拼尽全力往上爬的别人。明楼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遗憾,觉得自己出现在某一个人的生命里,实在太晚了。
小孩儿艰难地扯了个笑容问他:“明律师,您去过监狱吗?”
“我做民事诉讼,不去监狱。这辈子只有一次,大二时跟着学院去海市Z监狱参观。”
“这是学院的传统吧?我也是大二去的Z监,那里生活条件不错,甚至还算丰富。”明诚顿了顿,笑得比哭还垮,“她……就在那里,万幸我们不参观女监。”
海市绝大多数监狱的条件早已大大改善,改造过程足够尊重犯人们的尊严,可是去过那里的人都记得,进入监狱有两道厚重的铁门,中间不到十米的距离,四面高墙压过来,只剩下逼仄的恐惧。铁门打开时轮子摩擦轨道的声音被放大数倍,回音响得可怕,只这十几秒通过的时间,足以告诉你这是个什么地方。
明诚自嘲:“她进去五年,来了二十几封信,我一次都没去看她,是我胆小。”
“探监不走这道门,走会见厅。”明楼似是在平淡地陈述事实。
明诚深深叹了口气,终于承认:“是我不敢见她。眼不见心不烦,我还能觉得以前的事情都放下了;可如果看见她,就在时时刻刻提醒我,从她在民政部门办理收养登记的那一刻起,只要不解除收养关系,我一辈子和她有瓜葛。”
明楼平静道:“阿诚,《收养法》第二十七条。”[2]
“我知道。我还没有想好,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明诚平复下来,不再折腾身边快要揪秃了的草皮,他的状态慢慢变回了清醒理智审视一段法律关系的明小律师。
“好,无论如何这是你要做的决定。我建议,你做决定之前去看她一次,有助于认清自己的想法。你答应的话,我陪你去。”
明楼宽慰地笑了笑,心里却绵绵密密地疼。
这样好的小孩儿,值得这个世界温柔相待,却过早地伤痕累累,长时间活在莫名的自我厌弃里。他来得晚,可即使来得早些,也没办法在他年幼的时候把一个美好的世界捧到他面前,毕竟这样的世界,他自己也不曾经历过。
但现在,他愿意陪他去找那个美好的世界了。
半晌,明诚苦笑:“明律师,很意外吧?我这样的人……”
明楼打断他,凑得近了些,沉稳温柔的声音坚定地响在他耳边:“你这样的人,也许有人就是喜欢。”
明诚被激得抖了一下,胸腔里抽搐一样搅动着无法言说的情愫,有些憋了很久的滚烫的心绪堵在喉咙口,蠢蠢欲动。
“阿诚,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3] 明楼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用低沉的气声包裹他的小孩儿,“你就是这样的人。”
明诚目光灼灼看着明楼,水盈盈的眼波里盛满了深情,是他最后一丝忍耐和试探:“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还怎么敢?”
明楼挑着嘴角笑:“我如果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你还怎么选?”
“您怎么知道我就没得选?”
“因为,你当初念那首法语诗的时候,大概忘了我是你学长,可能和你遇到过同一位老教授。他是我的导师,他说这首诗,读给喜欢的人听。”[4]
最后一道防线猝然垮塌,明诚突然不管不顾地倾身扑上去,毫无章法去吻明楼的嘴唇,慌乱,急切,天崩地裂。
他眼前是一片斑斓的朦胧,要他拼出所有的勇气,哪怕灼伤了翅膀,也要飞向那个闪烁着灯火的地方。
明楼被他咬得笑出来:“居然是这么气急败坏的回应?”
明诚紧紧攥着他西装的领口,断断续续地发泄:“从那次讲座开始……您就一直在我心里……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A所……为什么留下来……”
明楼紧紧抱住怀里颤抖不止的小孩儿,堵了他所有支离破碎的话,把自己的安抚、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深情,从小孩儿献祭一般的唇齿相缠里,踏踏实实地告诉他。
我走了这么久这么远才遇到你,爱上你,因为在你面前,明诚可以只是明诚,明楼也可以只是明楼而已。
那个夜晚月色如水,星光迷离,明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明楼把他送到寝室门口问:“你是跟着谁姓了明?”
明诚摇摇头:“我不知道,户口本上就这么写的。”也许是从福利院出来的时候塞在襁褓里的名字,也许是桂姨抱回来之后起的名字,他不在意。
明楼说:“这名字好听,‘古剑诚难屈,精明有所从’,倒是像你。”[5]
明楼说:“恐怕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你该是我明家人。”
明楼说:“阿诚,以后算是跟我姓。”
*注:
[1]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请见第五章~
[2]《收养法》第二十七条:养父母与成年养子女关系恶化、无法共同生活的,可以协议解除收养关系。不能达成协议的,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诉。
[3]语出罗曼·罗兰
[4]法语诗请见第十三章~
[5]张勇老师所说的“明诚”的出处,取自唐代张聿《剑化为龙》
*叨叨:
在方法论的设定下,这段关系里明楼一直是敞开的一种温柔的姿态,但他没有去做那个主动的人,而是希望把决定权留给明诚,所以在几个节点上都是明诚更勇敢地冲了一步,现在明楼也会等他自己迈过去。
另外,跟姑娘们请个假~这周拼命更到这里,是不想卡他们的初吻。后面会忙一礼拜再回来,抱歉~~
啾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