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镜和明楼都知道明诚身体底子弱,却没想到这孩子才到明家第三周便大病了一场。
那段时间恰逢流行性感冒,明台贪凉不肯穿大衣,没几日便开始咳嗽。偏偏他终于有了年纪相仿的玩伴,成天粘着明诚一起读书写字,吃饭要挨着坐,睡午觉要躺在一张床上,拉也拉不开,整个感冒就这样传染过去了。
家里的小家伙都生了病,明镜一见两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头靠着头软趴趴缩在沙发里就一阵心疼,连忙喊了苏医生过来开药。因为病怏怏的孩子肠胃虚弱,明镜又吩咐下去给他们准备补汤,每天变着花样调养身体。
几天过去,明台逐渐好转又开始叽叽喳喳活蹦乱跳,明楼也沾光补了很多营养,明诚却一下子把症状都发了出来,咳个不停,没事就打喷嚏,紧接着开始发烧,晚饭也没吃便说着头疼回房去休息。明镜哄了明台睡下后,轻手轻脚来到明诚房间,正看见明楼一把抱起他往自己房间走,一道挺拔的背影直直投在狭长的走廊上。
明诚睡在明楼的大床上显得格外瘦小,整个人下意识缩成一团,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偶尔发出几声听不清晰的呓语。他紧紧拽着被子,睡梦里突然一个激灵,眼角就湿了。
此时明诚刚搬进明家两个星期,明楼拿不准他对自己信任到什么程度,想到这孩子敏感又胆怯,时时要面对不太熟悉的大哥大姐反而生活压力很大,便和明镜商量着收拾了明台隔壁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给他自己睡,成全他一个私人空间。如今看见明诚被梦魇吓得流泪的样子,明楼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把他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明镜拿着一块冷敷的毛巾走进来,见这样子便急了:“怎么回事?”
“做梦吓着了。”明楼轻声说。
明镜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把毛巾盖在明诚额头上:“好好的孩子受了这么多苦,现在还是享不了福。”
“阿诚,阿诚!”明楼想把他叫醒。
明诚睡得浅,猛地睁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朦朦胧胧中惊慌地看着明楼和明镜,直到一点点看清他们的脸。
“怎么了?做噩梦了?”明楼的声音温和低沉,让人心里一阵踏实。
明诚抿着嘴,像是强行把满心的委屈压下去,可到底还是没忍住,哽咽了一下,逼出几声咳嗽。
“经常这样吗?”明镜关切地追问。
明诚点了点头。
“每天?”
两行清泪仿佛不受控制地划过明诚因为营养不良而消瘦的脸庞,那些噩梦一般的在夜里被拖起来毫无理由打一顿的现实又一次赤裸裸地回放。
如今在明公馆偌大的房间里,明诚每天依旧睡得不安稳,一闭眼便看见那些画面,一点轻响就足以吓醒他,然后蹑手蹑脚起身开灯以确定周围的环境。那些寂静的夜里,他总是害怕现在的一切会在一觉醒来之后突然消失,窃喜混着忧惧的复杂心情,让他整夜牢牢抓着被子不敢睡去。
明楼想起前几天夜里自己饿了,起身去厨房找些吃的,偶然发现二楼的房间溢出一缕灯光,眼下突然就明白过来,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被戳中了,生疼。
“阿诚,以后不睡自己房里了,都在我这里睡好不好?”明楼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稳稳地看进那双清澈却惶恐的眼睛里。
明镜也附和道:“就是呀阿诚,我带明台睡,让你大哥带你睡好吗?”
明诚霎时愣住了,他第一反应是害怕明楼觉得他麻烦,但又本能地想留在这个温暖的地方,这样激烈的心理斗争还没有结论,便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那就是答应了。”明楼笑起来,“有哥哥在,没什么好怕的知道吗?”
“知道。”明诚病得声音沙哑,可喜的是透着难得的踏实。
“还有,以后有什么事要直接告诉哥哥,你是男子汉,不能总是哭。”
“你少说两句,我们阿诚还小呢。”
明楼把明诚放回床上,握住他伸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正巧看见手臂上两道刺眼的青紫色伤痕,忙侧身不动声色地挡住,怕明镜看见了伤心。
明楼始终没有松开那只冰冷的小手,顺势坐在床沿上温言哄他睡觉。迷迷糊糊间,明诚隐约听见明镜和明楼颇为担忧的对话,直到他沉沉睡去,他们还在轻声讨论自己的病情。
一觉醒来天已微亮,微风吹着窗幔轻飘,侧头便能看见外面的半棵榆树和一片晨光。明楼依旧在床边坐着,手肘支在床头柜上,眼睛半眯起来,比那阳光还要明亮。
明诚蓦地眼眶一热,低低喊了一声“哥哥。”
明楼爱怜地摸摸他柔软的发顶,指了指斜靠在沙发上小憩的明镜,示意他小点声,一边伸手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好像好些了,今天要不要再让苏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我经常这样,很快就会好。”
“经常这样?那以前谁能照顾你呢?”明楼似在自言自语,他看着明诚脸颊处还没愈合的一道伤口,低声说:“对不起,哥哥来晚了。”
明诚很想哭,可他努力去忍住。
昨天他已经在心里答应明楼了。
这场病拖拖拉拉花了一周半才勉强痊愈,明镜里里外外张罗着煎药喂饭各种大小事情,时不时要念叨几句:“怎么就是不见好,还越来越严重了?”明楼不知道该帮些什么,只能一直陪着明镜笑呵呵回答:“大姐,病去如抽丝,这些东西你比我更懂。”明台常常在一旁乐颠颠地跑来跑去,要么便坐在床尾吧唧吧唧吃零食,一脸“我能吃可你现在不能吃”的得意,直到明楼嫌他吵,赶回明镜房里去。
那以后,明诚便一直住在明楼房间,偶尔再有半夜惊醒的时候,明楼便会第一时间把他捞进自己怀中低声哄着:“别怕,哥哥在这儿。”
明诚起初是本能地寻求保护,后来慢慢不再需要明楼温暖的怀抱,睡在这里大概只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习惯。
最早的几个月明楼每晚读些睡前故事让明诚平复心情,后来教的东西多了便背些诗词,翻上一篇史记或者世说新语,再后来明诚自己捧着一本书半躺在被子里看,时不时抬头瞥一眼明楼在书桌暖黄色台灯下的侧脸,有种静容山河的气质。年轻的明楼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和担忧,明诚突然很想去读懂他,觉得自己愿意交付一切换得看透和分担他的所有。
明楼心满意足,从前他虽是受人尊敬的明家大少爷,却未曾得到过这样一颗真挚的毫无保留信任他的心。
明楼曾无数次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年幼的明诚,反复思量该如何教养这个带着一身伤痕来到家中的孩子。明诚毕竟和明台不同,他永远不可能在这家中真正地恣肆而为。若给他太大的个人空间,难免让他产生疏离和迷茫;若太过疼爱,又难免导致他的雏鸟情结,活在自己的影子里。要日复一日控制这种微妙的平衡,简直比复杂的经济学知识更让明楼头疼。
1935年,明楼发现明诚在另一条战线上瞒着自己入了党,气愤过后竟是难言的欣慰,为了他选择信仰时和自己分毫不差的默契,也为了他终于建立起独立的人格,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那个一路追随自己奔跑的少年,一步跨到了自己身边,从此笔挺地站在他身侧,可以一同面对未知的腥风血雨。
(二)
为了骗取南田洋子的信任,明楼向明诚开枪的时候两人都没有任何犹豫。作为三面特工,他们从枪林弹雨中走来,这样的枪伤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知是在车上临时包扎得不够好,还是伤口拖延太久没有缝合,抑或因为明诚带着伤又执行了一整下午的任务,总之第二天这伤口就不可控制地发了炎,等明诚意识到时,体温已经烧起来了。
明楼和明台都着急得很,家里囤积的和小诊所开来的消炎药、退烧药一一用上,病情始终没怎么好转,眼见还剩一天明镜就要回家,这病怕是瞒不过去了。
炎症不退,明诚便一直发着低烧,偏偏赶上明镜从苏州回来的这天烧得最厉害,两人下班一进家门正巧撞见明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一瞧明诚脸色就发现不对,伸手一探便着急了,冲着明楼语气不怒而威:“你说,阿诚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明楼脑子里快速想着说辞,皱着眉道:“他这几天太辛苦了……”
明镜抬手拍了他一下:“你这个明长官真是好威风啊,什么事情都让阿诚去做,居然说什么太辛苦了,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
“大姐!又是我的错了?”明楼没什么底气地反驳。
明镜瞥了一眼明诚手上拿着的大衣,歪过头瞪着明楼,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回事啊你,阿诚生病了还要他拿衣服!”
“我……”明楼赶紧拿回自己的大衣,把明诚的也接过来,“要么可能是着凉了?”
“我叫苏医生来看看。”
“别别别大姐,只是一点小毛病,药都开好了,在我房间放着呢。”
明镜声音大了几分:“你还不让苏医生来看?我这几天不在家里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不敢。”明楼低下头去,斜着眼看明诚。明诚此时已有些困倦,赶紧集中精力接茬道:“大姐,我真的没事,不用麻烦苏医生。”明楼又使了个眼色,他只好忍着笑继续说:“这事也不怪大哥,您别骂他了。”
“你呀,从小就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明镜松了口,挽着明诚送到明楼房间去吃药,一路絮絮着嗔怪,“你大哥天天就想着升官发财,一点都不体贴家里人,你们一个个的这么大了净让我操心。”
明楼快步跟在后面,一副“姐姐责怪的是”的神情。
潜意识里明镜素来觉得明诚和明台是小孩子,她一脸担心地看着明诚吃药,又大声嘱咐阿香去熬些清淡的粥。明楼担心明镜再待下去会看出端倪,忙不迭扶起明镜往外面走:“大姐,这些天您在苏州也辛苦了,我留在这儿照顾阿诚,你去休息吧。”
“去去去,你会干什么啊,你就知道让他喝热水!”
“大姐,阿诚也不是小孩子了,有我在没事的。”
“你好好照顾他,你那点小心思少瞒着我。”
“是是是!”明长官服服帖帖的样子让明诚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明楼担心着明诚的身体,戏演得漏洞百出,全然没有平时的水准。明镜总觉得事有蹊跷,明台为了配合大哥,赶紧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谈及此事张口闭口都是“阿诚哥着凉了”,明镜终于没再多问。
明大少爷素来不太会照顾人,只会在明镜忙里忙外的时候听着命令搭把手,夜深时劝明镜去睡,自己整夜守着。眼下明楼急救包扎的本事学了不少,平常的照顾仍然不见长进有心无力。他顺势让明诚直接睡在自己房间,用厚厚的被子裹着他,把冷毛巾一条接一条敷在他额头上,热水的事也忘了。明诚在这熟悉的地方倒安心得很,没什么精力再去嘲笑明楼,很快就昏昏沉沉睡去。
明楼坐在床沿上晃着一杯热水,想起明诚从伏龙芝出来之后,身体素质好了许多,这些年来反倒是自己的头疼病越发厉害,大部分时候都是明诚在照顾自己的生活。很多次他对着一堆文件思考计策、分析布局,突然间就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头晕,这些时候他都无需说什么,明诚便会端着水杯快步走过来,拿着阿司匹林一脸焦急地看着他。明楼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想让对面的人担心,但说出口的一句“我没事”也有些气虚。明诚把水和药直接递到他嘴边,扶他靠在沙发上休息,然后坐在书桌旁快速替他整理刚才没看完的文件。
以前明楼教导年幼的明诚总是事必躬亲,无微不至,现在反过来倒是明诚一丝不苟地在料理他的工作和生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晚饭后,明楼端来了一碗绿豆粥,袅袅热气和淡淡清香熏得暖融融的。明诚已经醒了一会儿,正盯着半边窗幔和院子路灯下的半棵榆树发呆。窗外一片墨色氤氲,衬得房间里的灯光格外温暖明亮。
明楼快步走过去,抬手在明诚发顶摸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为了哪件事?”明诚用勺子轻轻搅拌着粥,头也不抬地笑道。
“为了我们得瞒着大姐,没人喂你喝粥了。”
“大哥!”
“逗你的。为了,这次无妄之灾。”
“一局好棋,一箭三雕,哪里是无妄之灾?”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
“怪你干什么?原本就是怪我去捡手表。”
“你毕竟伤得那么重,还没来得及缝合又在外面打打杀杀一下午,我只能自己给你处理伤口,发了炎也不能找好的医生来看看。”
“好吧,那怪你。缝得是不怎么样,不过大姐已经替我教训过你了。”明诚慢条斯理地呷着粥,嘴角噙着笑意。
明楼飞过一记眼刀:“又开始没大没小!明秘书你怎么跟你长官说话的!”
这些年明楼总是说,明诚小时候乖极了,待人接物甚至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觉,倒是年纪越大越在自己面前放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和自己呛声叫板。
明楼说这话的时候,笑容里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得意。
“大哥,事成了应该高兴一点,这炎症过两天就退了。”明诚搁下碗正经起来。
“嗯,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来换。”
抗日战争刚刚打响时他们在巴黎隔岸观火,明楼说,回去吧,心有热望,不可苟安一隅。如今他们裹挟在时代大潮中,坚如磐石地相互扶持着牢牢站立,都知道总有一天会有珍爱的人或事被填进这抗日的漩涡。此刻他们彼此明白,明楼把代价归结为一次小小的发烧,不过是自我安慰和祈祷。
明楼起身帮明诚掖好被角:“吃饱了就再睡一会儿吧,我看看明天开会的文件,就在这儿陪你。”
在家里放下架子的明楼比平日显得年轻些,可眉头还是不自觉地皱着,眉心一道刻痕一样的深纹,仿佛永远都不会放松。
毕竟黑夜还长。
(三)
抗战胜利后,明楼接到的第一个命令便是调往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说是进了中央,却整日活动在各路政府高官的眼皮子底下。没了可以信任的人,日子更加如履薄冰。明诚被一纸入职函留在上海,财政局四处五室,他分得一个副处长,担着战后经济复苏的重任,而新来的处长又是南京方面空降的心腹,始终给人一种被监视和压制的感觉。抗战胜利了,他们反而都颇有些怀念那时候并肩作战的日子,和那个一侧头就能看见的人。
明公馆只剩下明诚一人了。阿香1940年从明公馆嫁做人妇,不过那时候明楼还在上海,生活上琐事多一些挑剔一些,她放心不下,时常跑回来帮忙。现在明诚自己的衣食住行非常简单,三个月前阿香又添了个儿子,明诚便坚持让她专心顾家不必挂念。
明公馆越发冷清,每晚只有厨房、一楼书房和明诚的卧室轮流亮着一盏灯,在偌大的房子里显得昏暗极了。平时明诚不去的那些房间甚至是二楼客厅也都没时间打扫,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好似这家里根本就没人住着。
明诚从来是干实事的人,一边小心翼翼做着华东地下党的情报工作,一边想着利用手头职权真正解决一点经济问题,至少保证人民基本的温饱。只可惜动不得原先的既得利益者,凡事又不可太出风头免得暴露身份,年轻的副处长总是冷着脸紧紧抿着唇坐在会议桌边,时不时要给处长陪个笑。各方貌似有理有据地推卸责任,他忍着周围的一片乌烟瘴气。
这般日复一日,明诚每天都形容倦怠,却又充满了什么都无法挽救的无力感,走到哪儿都是形单影只。他喜欢每天晚上在明楼的书房呆一小会儿,坐在小沙发上就那么盯着手边的全家福,空气都静到了极致。休息够了,他便把大衣和围巾搭在手上,利落地上楼整理第二天要用的各种材料。
那日明诚参加了一整天关于下一季度财政预算的会议,一回家便连站稳都有些困难,摸索着开了大灯,一头倒在客厅沙发上,伸手探了探才发现额头上温度已经很高了,难怪下午就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力。前几天气温骤降,季节性感冒大面积扩散,明诚受了寒有些咳嗽,仗着年纪轻身体好没怎么在意,依然熬到半夜批阅文件,到今日便直接发起高烧。
从小便是一感冒就发烧,一烧起来就长时间退不下去,真是个糟糕的毛病。
还以为能照顾好自己呢。那年明镜说的果然没错。
闭着眼休息了好一阵子,已经是十一点多,明诚懒得去药行,明楼走后他也从不曾打电话麻烦苏医生,这会儿只能撑着身子爬起来去找退烧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很久不曾生病,几乎所有的药都已经过期,明诚突然赌气般地扔空了药箱。
一个人过了这么长时间他都能适应,这一瞬间突然觉得难过。
明诚去厨房烧水,立在火边等它慢慢烧开,一面打了几个电话交代第二天的工作,顺便给自己请个假。
就一次,就一天。
真是无聊透了,他从不曾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些翻涌在水底的小气泡和笼在光晕里的蒸汽,听着那种悉悉索索渐渐变成笃笃沸腾的声响。
明诚意识有些恍惚,唯一能清晰记得的是,以前水开了的时候,阿香便会麻利地不知从哪个房间跑过来关火,明楼坐在沙发上虚指着离厨房更近的明诚,随口数落一句:“你就站在那儿也不去关,给你懒的。”
阿香附和着笑道:“就是,阿诚哥也懒起来了。”
明楼觉得这话不对:“什么叫也懒起来了?”
阿香不答,忍着笑去拿杯子和茶叶,明诚则瞥了一眼明楼,故意嘀咕:“跟谁学谁。”
明诚一把关了火,啵哒一声,在空空荡荡的厨房里一颤。
回房之后,明诚半倚在床上大口灌水,毫无意识地冲着窗外张望。院子里不曾开灯,这也不是明楼的房间,看来看去都是一片漆黑,越看越没意思便很快睡下了。
很久很久他都不曾梦到自己的童年岁月,这一晚却莫名地又看见了那处潮湿的老房子,梦见儿时的自己从那条小巷里被抱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带去了一个真正叫做家的地方。明公馆冷寂至此,可明诚依旧对它有着从心底漫延的信任,那是他的心安之所,力量之源。
这一回病好的极快,也许是一个人的时候身体都更加独立自强,第二日上街买了几颗药,便把高烧压了下去。明诚很快投入状态,重新开始了忙碌紧张、早出晚归的工作,重新过着每天回家与孤灯和文件相伴的日子。直到第四天,一阵久违的电话铃打扰了他在书房盯着照片的时光。
“你好,这里是明……”
“是我。”
“大哥?!”明诚一下子坐直了。
去南京赴任前,明楼对明诚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有什么交代不周的地方他将来应付不了。事无巨细说了一通,明楼才觉得自己过分担心了,仿佛是要把当年幼小孱弱的弟弟孤身一人留在上海似的,其实如今的明诚根本用不着这般指导。
明楼到南京之后几乎不再接受军统情报方面的任务,组织上出于对特殊同志的特殊保护,也削弱了和他的联络,所以明楼主要负责战后经济整顿,有时上海财政局的报表和决策按照程序上报南京,他还能收到明诚亲笔签署的公文,甚至就是靠着明诚的签字和公文报告字里行间所体现的明诚惯有的风格来判断他在上海的工作还算顺利,让自己安心。
明楼的声音严厉中有几分担心:“以前专项规划方面的报告和建议都是你签字,可是今天我收到的却是你们室级负责人的授权签字,你没去上班吗?”
“大哥,我请了一天假。”
“为什么?”
“太累了。”
“太累了?你……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明诚紧紧握着话筒,一时间所有话都堵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明楼面前,他向来无所遁形,十几秒过去,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你都多大了,还不让人省心。”隔着电话都能听见明楼一声轻微的叹息。
“病早就好了,那是四五天以前的事了。”
“我这两个礼拜就找个机会去上海看看你。”
“不用了大哥,回来一趟徒增麻烦引人口舌。”
“跟我犟?”
“不敢。”
“那就好好想想等我回来打算怎么招待我。”
明诚不自觉地牵起嘴角,他看着桌上合影里的明楼,似乎一刹那就回到了他近在眼前的岁月,病是真的好透了。
“厨房里有什么就做什么呗。”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
但到了明楼回来的那天,厨房定是应有尽有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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