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三十年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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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初起微澜(1

1955年4月,潘汉年在北京参加代表会议期间,因“内奸”问题被捕。

消息封锁很严,辗转传到财政局的时候,明诚难得地慌乱了,一下班就十万火急赶到经济研究所,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明楼,确认他一切安好。

明楼依旧带着仿佛永远不会失去的那一抹镇定自若的微笑走出来,一身清爽挺拔的卡其布中山装,衬得他稳重精神。他见明诚也不进去找他,只是在门口来回踱步,一双手放进口袋里,拿出来,又放进去,那样明显的焦虑,这么多年地下工作都算是白干了。

“怎么好心来接我下班?”明楼快步走上前。

明诚自然地接了明楼手里的公文包,顺势倾身附在他耳边说:“刚知道的消息,潘先生被捕了。”

明楼脸上的表情难以控制地一滞,旋即迅速恢复镇定,一步也未曾耽搁,如往常一般向门口的工作人员告别,然后和明诚并排稳稳走出去等公交车。

谁也没再说话,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在户外讨论的问题,甚至不是一个适合讨论的问题,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件事。

明楼发现明诚一路上时不时看一眼自己,脸上还保持着平静,忧心忡忡全都写在了眼睛里——小时候留下的坏毛病。

明诚刚来明家时非常依赖明楼,是那种频繁去看,只要见不到就无法踏实做任何事的依赖,只有在明楼肯定的、安抚的目光里才能静下心来。明楼是他密不透风的自我防御机制唯一的一道裂口,光暖暖地照进去,融了那层冰,慢慢就容得下明镜,明台,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和事。

明楼以为他很早就改了这毛病。明诚从十八九岁开始独当一面,在波云诡谲的乱世中,他是个异军突起的狠角色。可这些年里,只要事关明家人的安危,只要明楼在身边,明诚总会在某一刹那不自觉回到从前的样子,眼神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明楼哭笑不得,抬手捏着明诚的下巴把他的头掰正:“转过去,控制表情。”

 

若无其事撑了一路,明楼一进家门便靠着沙发背滑坐下去,突然觉得脱力。明诚赶紧倒了半杯温水递过去,声音里全是焦虑:“大哥?”

“我没事,”明楼摆摆手:“下午看久了材料,头有些晕。”

明诚抬手去试他的额头,湿而冷,像是被房间里的暖意逼出了一层薄汗。明楼在紧张。

“说吧,我知道你想问——虽然我也对此一无所知。”明楼哑声道。

明诚神情严肃地在他对面坐下:“我不知道该问什么,事情太突然,怎么会这样呢?二月份我还见过潘先生,没有任何预兆。”

“你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吧?只是不愿去相信。”明楼不自觉地抬手去按太阳穴,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做过这种心理准备。”

一语道破心事,明诚低下头去。

明楼叹了口气:“阿诚,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逃避现实。”

他们沉默了一阵,明诚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因为高、饶那档子事?”

高饶事件是建国以来影响最大的党内高层案件,事发于1953年,至1955年春已基本处理完毕。原本事态渐渐平息,不曾想饶漱石大闹翻案,随即曝出的扬帆“重用、包庇和掩护特务分子、反革命分子”案件更是火上浇油。

党内政治气氛变得很紧张,一些受到高、饶影响或和高、饶问题有牵连的人,先后在党代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和交代。

明楼不置可否:“这是敏感时期,很容易出错,你别去议论这些东西。”

“和大哥在家说也不行?”

“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出去切记谨言慎行。”

“那大哥知道什么内情吗?”明诚着急。

 “我可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明楼苦笑道,“这事我粗略想想,大概是因为潘先生和杨帆、饶漱石都有过工作联系,找去问话也正常。”

不是实话,是个点到为止的提醒。

明诚不吃这一套,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决:“问话?问话用逮捕?”

“阿诚!”

“会不会是借此翻出了当年地下党的事,有人要做文章?”

终于把真正的焦虑问出口了,明楼盯着明诚的眼睛看了半晌,露出释然的笑:“你不就是想说我会不会被牵连吗?放心吧。”

“大哥哄人,还是像哄小孩子一样。”

“那你要我保证吗?”

“不用了,我信。”明诚倾身握住明楼的手。他疯狂滋长的疑虑和恐慌不是明楼一句保证可以平息的,何况明楼也保证不了什么。

“阿诚,”明楼拍拍他的手,非常严肃,“出去以后不许议论这件事。”

 

几日后,明诚从多方途径打听到潘汉年被捕的真正原因是一份交代材料。

1943年夏天,潘汉年被李士群、胡均鹤劫持去见汪兆铭,此事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向组织汇报。明楼所说的工作中和饶、杨二人的牵连只是个由头,潘汉年借着在党代会上交代的契机,把汪兆铭事件的实情向陈毅和盘托出。由于事关重大,陈毅无权处理这份材料,他亲自呈交中南海之后,不曾想很快下达了逮捕令。不仅潘汉年,更是逐渐波及了一群相关的同志。

这个真相让明诚惊慌,他很想告诉明楼,又怀疑以明楼和潘汉年的交情必定也在暗中调查此事,若他知道了则不必说,若他不知道又何必让他和自己一起担惊受怕?明诚对这样瞻前顾后的自己有些烦躁。

明诚不是第一次这样暗戳戳揣摩明楼的心思并掩饰自己的心思了。小时候明楼带他出去参加活动,他拿不准和别人相处的分寸,一言一行都去悄悄观察明楼的反应,明楼花了大量精力教他待人接物,教他自信。

后来,两人的感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意着明楼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直至他们心意相通,这段试探全成了满足而甜蜜的回忆。

抗战胜利后,两人分居上海和南京,他始终不愿将自己工作和生活上的烦恼告诉明楼,不想给对方本就焦头烂额的生活平添一份担忧,尽管彼此都知道处境并不如意,倒也心照不宣把那一页翻了过去,互相说起的时候,都把那些日子说成好日子。

可是这一次,明诚揣摩到钻牛角尖的地步,他越来越意识到潘汉年被捕不是偶然,更不是上面一拍脑袋的失误决定,尤其是案件牵扯范围之广,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关于那段往事,他知道最核心的几个领导人很赞赏潘汉年的工作,三十年代潘汉年的许多任务都是由毛主席直接参与或领导,延安时期从上海发出的电报,中央也都一一知晓。

中央对潘汉年曾经那样信任,正如中央对明楼曾经那样信任。

这个类推压得明诚几乎无法入睡,明楼让他在外面别谈这件事,现在他在家里更加不想谈了。

 

六月份,明楼在学校参加了明哲的毕业典礼。明哲读的是五年制本硕连读的特别项目,大一旁听了一年明楼的课,便与明楼渐渐亲近起来。

明楼待在学校的时间不多,有时候会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条分缕析问问他最近学的东西,按他的接受能力分批推荐课外阅读的书籍和材料,明哲受益匪浅。

两人沿着校园的林荫小路边走边聊,方才落了一场绵绵密密的小雨,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植物令人安心的香气。明楼问明哲:“毕业以后想做什么?”

明哲以前很少去想他的未来,在大学前长达十七八年的岁月里,他都以为将来一定会子承父业,直到有一日明堂退居二线,他成为新一代的掌门人。入学之后,资产阶级企业形态和经营结构的变化在上海有了苗头,明哲也在课堂上看到了更广阔的空间。

“或许会先跟着父亲打理家中的产业,积累一些经验。”明哲选了最稳妥的一个答案。

明楼一笑:“其他工作呢?没有想过?”

明哲脸上出现了青年人特有的那种困惑和茫然,世界一朝在眼前铺开,每一条路都通向未知的未来,他们踌躇满志斗志昂扬,又瞻前顾后无法抉择。

“或许以后会进银行之类的金融机构工作,也有可能像您一样做研究,我其实并不知道方向在哪里,要到社会上历练历练才行。”

真好啊,这样多的选择,这样多的未来。那时候明楼有什么可选的呢,山河破碎,脚下的路都是黑暗的,孤独的,他别无选择。

也许他有过,明镜拼力护他,他拼力护明诚,他们所有人拼力护明台,只是到头来谁也不甘心待在兄姐给予的安适环境里,不想在浪漫的泡沫中度过一生。

明哲突然问:“大爷叔,像我这样的人,政府现在很难进了吧?”

“你想进政府?”明楼非常意外。

“随便想想罢了,我知道进不去。”明哲语气很低落,“国家现在百废待兴,我只是觉得二爷叔的工作相比打理一家产业而言,非常有意义。”

明楼看着他,很多话堵在嘴边不知如何安慰,但事实确如明哲所言。他把手放在明哲肩上,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身份没什么好自卑的,再过一两代人,大家就都一样了。”

明哲眸光一闪,低声说:“大爷叔,会不会有一天,父亲的产业无法交到我手上了?”

“你不要瞎想,也不要想那么远,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吧。明楼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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