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三十年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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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暗潮汹涌(1

八大二次会议之后,“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一时间传遍全国,以实现工农业生产高指标为目标的“大跃进”运动在全国浩浩荡荡展开。

明楼眼下算是个无业游民,四年前家业已经通过和平赎买的方式被改造,他们在一定年限内还能从企业经营中获得部分利润,加上明诚虽降了职,到底还有一份工资支撑着,生活不至于穷困下去。

明诚去厂里查看的时候遇到了明堂,自从公私合营的会议后,明堂都不曾出现在明楼名下的这些工厂中,两家有一段时日不曾走动了,此番倒像是他算准了明诚会来,特意要见一面。

明堂瘦了些,头发已经开始泛白,看起来倒还算精神。明诚见到他很吃惊,开口喊了声“明堂哥”,却不知该问什么,只好先寒暄几句:“一切还好吗?”

“没什么大事,合营以后人也清闲。”

这是实话,明堂一贯不太出头露面,话也不多,本分经营着自家产业,确实没怎么受到运动的影响。

“那就好。大嫂和小家伙们都还好吗?”

明堂露出家长常有的那种疼爱交杂着嫌弃的表情:“明哲跟着我在公司呆了一阵子,说什么志不在此,又打算回头去做研究了,一天一个主意。”

明诚点头,安慰般地笑笑:“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好在小哲对经营家业不那么感兴趣,否则此时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也是啊,我和你大嫂这些年都做了甩手掌柜。”

“那小朗呢?”明诚想起早几年总是追在身旁喊二爷叔的奶声奶气的小声音。

“他呀,在学校还是疯得很,心思一点都不在学习上,和他哥哥那时候真是两个样子。”

当然是两个样子,不必忍受令人不齿的亲戚,不必在战火纷飞中读书。

明堂没有礼尚往来地回问一句“你们俩怎么样”,不必问,明诚也不会说。

他知道那些反右的破事,也看见了明诚深深的黑眼圈和眉间的皱纹,想来明楼好不到哪去。他们大概不希望在家里见客,这也是他今日直接来厂里的原因。

“最近资本家出国的挺多,你知道的,气氛不是很好。”明堂挑了个明诚应该想知道的话题,毕竟前些年他一直委托自己了解工商界的动向。

明诚难得地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问:“明堂哥打算走吗?”

“我不走,我知道你们一个也不会走。”明堂顿了顿,“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相互照料,你们别总想着会不会拖累我们,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明诚有些动容:“明堂哥一切安好,我和大哥就放心了。”

“当年明楼跟我说,经济会好起来的。经济是好起来了,可是你们不好啊。”

这句话险些让明诚绷不住。

“瘦了啊阿诚,”明堂捏了捏明诚的肩膀,“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你大哥。”

 

反右风波平息之后,明楼懒得出门,他不想承认自己有了点条件反射的胆怯,担心一出去又被抓到错处,索性整日赖在家里,过上了几十年来最清闲的一段日子。

每天早晨,明楼能听见明诚起床的动静,在对方悉悉索索穿衣和收拾的轻微声响里半梦半醒着,然后可以感觉到一个装了热茶的保温杯放在床头,门被轻轻带上,厨房里响起一点锅碗碰撞的声音,连同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一起,被刻意压到了最低。

早上时间紧张,明诚来不及准备太复杂的早饭或中饭,大部分日子都是简单炒两个菜或者煮一碗面,实在来不及的时候便提前一天买好面包。

明楼一直觉得中饭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应该吃得丰盛一点,两个菜就应付了,不是他的风格。

可明楼舍不得跟明诚提要求,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哪怕只做一个菜也好。明诚回家后什么都不抱怨,但最近看上去工作压力很大,大跃进以来经济确实动荡得厉害了些,内行人都能看出来。

压抑许久的明楼终于下定决心,看准明诚前一天买了一大袋小排,心血来潮要给自己加个荤菜。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大少爷手忙脚乱折腾了一阵,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被火燎了灶台边的抹布,一时间左右都顾不过来,险些炸了厨房。

那天明楼花了一整下午清理战场,直到明诚快要下班时才勉强恢复原状。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明诚发现明楼鲜见地倒了厨余垃圾,柜子里少了一口锅,冰箱里少了半袋排骨,忍不住偷偷笑。

“大哥,昨天小排好像买少了,不够做一餐。”

“没事没事,这个量够吃了。”明楼接得快,毫不嫌弃。

明诚盯着他手上被油溅到的几处小伤,此时已经有些红肿了,大概是没来得及处理。

“你是怎么觉得我不会发现的?”明诚好笑道。

明楼任他抓着自己的手涂药膏,终于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打算瞒着你,这是个意外。” 他支支吾吾坦白了事情的全过程,毫不意外地被明诚嘲笑了好几天。

后来,明楼的中饭有了三个菜。

 

明诚知道赋闲在家的日子憋坏了明楼,他们都是不怕忙的人,却害怕被时代抛下,害怕无所事事。明楼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在意时局的变化,明诚每日下班都捎两份报纸回来,晚饭时间也有意无意聊几句财政局的工作。

近来政策奇怪得很,工作越发难做,有时候看见中央下放到各地的指标,简直是哭笑不得。

“你看这个,又加了一笔基础建设的投资,这样下去积累率岂不是太高了?”明楼指着报纸满满一大版面对总路线贯彻情况的报道,他好歹是学经济搞经济的人,完全无法理解。

“我也觉得过头了,听说有些省份粮食已经告急,但是基建项目和投资还在追加。”

“基建战线会不会拉得太长了?”

“商业银行都在全力支持,其实资金流通已经一团混乱。”

“没有人说什么?”

“当然有,但是各级党委第一书记挂帅,政策毫不动摇。”

“还有这个,你看看这个!去年说今年钢产量要翻一番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切实际,现在居然提出明年要从1070万吨达到3000万吨,这些钢铁从哪里来?”

“谁知道呢,”明诚摊手,“但我听说‘大炼钢铁’这事,上面是有来头的,大哥千万吸取教训别乱说话了。”

乱说话——他们一时间都感到讽刺,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禁忌词。虽说演了半辈子的戏,可在组织上都是做直臣的人——什么时候开始躲闪的呢?

明楼从来不怕说话,现在竟然开始惜命了。他早就准备好面对再一次堕入黑暗的结局,可他不想折在没有意义的地方,他想陪明诚再久一点。

明楼无奈地用食指在那几个数据上敲了敲,“天天要看这些东西,真够难为你的。”他叹了口气将报纸折起来摞到茶几一角,不再过问了。

 

关于这些钢铁从哪里来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几天后高层振臂一呼,全国人民纷纷从家里捐铁。铁锅铁铲数量不够的,连代代相传的铜脸盆、铜汤婆子、蚊帐挂钩等等也一并交了出来。

一夜之间,所有人仿佛都学会了土法炼钢,土高炉和土砖灶在各地支了起来,雨后春笋一般。家家点火、户户冒烟,大小城市都弥漫着硫磺味道的烟气。

上海本有各种大中小钢铁厂,其产量在全国占比不低,然而为响应全民大炼钢铁的号召,主持上海局势的柯庆施提出在空地上大搞小高炉炼钢,机关干部每天分三班劳动。

沪上洋建筑多,铁门数量自然可观,黄浦江边的外滩还有一圈圈围着花草的铁链,全都可以当作铁矿石拿去炼钢。

炉里黑烟滚滚,烧得气氛越来越热烈,熏得众人越来越激情。

明诚下班后循着弄堂里冒出的黑烟特意绕道去看小高炉,发现沿途经过的高楼大厦之间的空地也未能幸免,四处都张贴着“为钢元帅升帐让路”的标语。

他见到了那种著名的黄泥炉,大约三四米高,上面有一截用半圆瓦拼成的烟囱。炉膛以普通粘土砖砌成,下部是个人工鼓风的圆筒形风箱,把手长到可以两个人同时推拉。

明诚挤到人群里驻足研究小高炉的炼钢原理,突然听得一声“出铁啦”的欢呼,徘徊在周围等待的男女老少兴高采烈一并涌过来,把明诚冲得一个踉跄,很快被挤了出去。

呆在家中的明楼接到了街区的通告,几个管理人员在明公馆内外仔仔细细转了转,要求明楼把院子的大铁门、窗台的铁框架、壁炉的耐火砖之类的东西统统拆除,交公支持大炼钢铁运动。

明诚回家的时候,明楼难得地发了一小通脾气,一把铁勺掷在地上,尖锐地一响。他用手指狠狠按着太阳穴,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简直是在蛮干!”明楼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愤怒呼之欲出。

明诚快步走进厨房取温水和阿司匹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阿司匹林放了回去:“大哥,大哥……这些事我来处理……”

政策大过天,那时候谁提卸铁门拆壁炉之事都叫人捏一把汗。明楼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不要出面。”

明诚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可以处理好,总有途径可以把问题反映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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