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丹青不渝(上)

这是一个一幅油画双向暗恋的故事,一个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故事,一个初心不忘至死不渝的故事,一个不知算不算是小甜饼的故事。

送给我最爱的楼诚和一同走过伪装者周年纪念的你们~一周年快乐!

 

[1]

1935年夏,巴黎。

明楼回到和明诚同住的小屋是三周以后的事了,他提着手提箱出现在院子门口,依然是风度翩翩的教授模样,不见一丝跋涉之后的风尘仆仆。

明诚正在院中浇花,浓密的树叶筛下夕阳细碎的光点,尽数落在他雪白的衬衫上,满是少年人蓬勃的朝气。他顺着熟悉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明楼一眼,便展颜一笑地放了水壶去接对方的箱子。

“怎么没一点惊喜的表情?”明楼语气故作遗憾。

明诚俯身将箱子靠在门口的架子上:“哥都说了十几天回来,有什么好惊喜的。”

明楼不甘心地补充:“走了这么久呢……”

“恩,第二十天了。”明诚不自觉接口。他躲开了明楼的视线,提起水壶自顾自接着浇花:“本来要去机场接你的,你一直没告诉我哪天回来。”

“接什么又不是不认路,你当然在家做好晚饭比较重要。”

“都在桌上摆着呢,饿了就先去吃吧,我还有几株便浇完了。”

明楼盯着那个刻意对着自己的后脑勺,藏不住的好笑,只道这小家伙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粘着他,倒是总想着保持些距离才显得自己足够独立,开春的时候甚至提出搬去学校宿舍自己住,难不成和哥哥住在一起很丢人吗?现在的年轻人呐。

 

当然不能让明诚去机场接他,抵达巴黎之后,明楼已经在酒店里消磨了十二天了。

三周前,明楼接了王天风从戴老板那里捎来的命令,只身赴德营救被日本特务盯上的社员,掩护其经由巴黎回国。

暗巷里,消音手枪噗噗几声之后,二人本已摆脱了几名特务的纠缠,却不知怎么从斜侧扑出来一个黑影,把明楼逼到短兵相接的境地。黑影姿态踉跄,显然受着伤,无非想要拼死一搏同归于尽。在明楼用匕首一刀结果对方性命之前,手臂上被狠狠划了一道,堪堪错过动脉,有惊无险。

社员可以按时回国,可自己没法按时回家了。

明楼利落地安顿好同伴,借着藏身的寓所昏黄的灯光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一面用牙咬着纱布缠绕,一面快速盘算回巴黎之后的日子。刀划得不算深也不算长,只是伤口一端就在卷起一点袖子便能看见的地方,藏也藏不住,该怎么瞒住那个敏锐的小家伙。

这是在德国的最后一夜,明楼冒险出了门,借了一家酒店的电话拨通了明诚的号码,他看着因为缠了纱布而扣不拢的袖扣,噙着笑对电话那头说:“天知道那群老教授怎么这么固执,有两个议题一直就争得面红耳赤没个所以然,这研讨会估计是没法按时结束了,起码要拖一个礼拜。”

明诚的声音有些他预想中的失望,却一如往常温和地安慰:“哥难得去一趟德国,就当是游山玩水,会后休息的时间旅个游,总比窝在家里好些。”

“你小子翅膀硬了还是怎么着,为什么总想着出去。”明楼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呆在家里多好,我还能照顾你。”

“到底谁照顾谁啊明大教授?”明诚唇边浮上一丝促狭而又自然的笑意。

明楼被许久不曾听到的调笑噎了一下,绷了一周的情绪突然舒缓了几分:“是是是,还是和小阿诚住在一起好,不愁吃不愁穿。”他眯起眼迅速琢磨了一下伤口的愈合速度,“反正加起来二十天以内吧,总归要结束的。”

他再也没有给明诚打过电话,总担心聪明如明诚,若用巴黎的电话拨过去会被他发现,又笑自己过分谨慎,明诚向来从骨子里信任他,又怎么会去查电话?明诚不过是个建筑系的学生,在自己的庇护下,他的世界干净而浪漫,哪里会有自己这般警惕和多疑。

明楼总是在想,明诚和明台要是能永远这般便最好不过了。可不知怎么,他潜意识里对明诚有更高的期待,倘若这孩子真的在祖国风雨飘摇之时甘愿做一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艺术家,他又莫名有些失望。

那便折中些吧,毕竟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画家也多颠沛流离。国难当头,以画笔为武器映照时局、抨击战乱也是一条路,总好过真刀真枪的拼杀。

可还是舍不得呀。

明大少爷当真是难以满足。

 

[2]

桌上的白汁烩小牛肉还冒着丝丝热气,干煎塌目鱼的金黄色泽上点缀着葱末的青绿,明诚甚至不嫌麻烦地做了白葡萄酒青口。食不知味好几天的明楼用勺子轻轻揭开覆在洋葱汤上的酥皮,暗叹明诚几时变得如此会做菜了。

四五碟菜显然是三人的分量,他们俩素来吃着正好。明诚虽说在他身边长大,口味到底有些差异,而这一桌偏偏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小家伙不是不知道自己哪天回来吗?猜得这么准。

明楼忍着馋劲儿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等明诚浇花,室内弥漫着清淡的香水,细细一闻便嗅出几分缠绵的味道,听闻明堂大哥将明家香新配方的调制工作交给了明诚,在这种香气里日子可怎么过。

两人初到巴黎时,明楼趁着三分钟热血对房子大作整改,打通了很多房间,看起来更加开阔敞亮。明诚细致地调整了里里外外的装饰,目光所及之处皆收拾得干净齐整,却又是颇具人情味的温馨安适。他的书房和明诚的画室都是开放式结构,读书备课时一抬头便能越过又薄又低的一层组合柜看见明诚专注的侧脸。

工作台一侧散落着油画颜料和画笔,另一侧是一张压在铅笔头和橡皮下的建筑草图。

前两年明诚在期末之前总有几天要通宵赶画设计图,每次明楼从工作台前走过,明诚的表情端得从容不迫,口中却要絮絮念叨抱怨几句,似是要蹭他一句安慰。

想来最近又要期末了,竟是没听明诚提起过。

画室角落里是个与明公馆书房里几乎一样的木制画架,覆盖着明楼送的暗红色天鹅绒画布。明诚的画惯是摊在桌面或叠放进柜子里,到底是怎样一副画这般光明正大又遮遮掩掩。

 

思忖间明诚已经进了屋,在厨房的毛巾上擦着双手的水渍,瞥眼瞧见明楼立在画架旁。

“干嘛呢,哥?”明诚蓦地紧张起来。

明楼的手指依旧停留在画布上,柔软的绒面折磨着他的好奇心:“里面画的什么?”

“我喜欢的人。”明诚攥了攥衣角,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明楼的心漏跳了一拍:“上次说的那个?”

“对。”

“我能看吗?”

“当然。”

是了,终于走到这一天了。明楼早就想过明诚终有一天要离开明家结婚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过上自己的小日子。

那个小日子和他无关,或最多不过兄友弟恭的来往。更有甚者,自己或许撑不到看见小家伙成家立业的那天。

原来明诚看向自己的那般生动的神色里,从小到大都只是幼弟对长兄的孺慕。

明楼迅速平复了自己的心绪,踌躇着掀了画布。

那是个在田野里捧着一大束紫罗兰的姑娘,栗色的长卷发柔软蓬松地覆在肩头,神色俏皮而温柔,明媚的笑容和含情的眉目让她一眼看去美得不可方物。

这才是一个优秀如明诚的青年会喜欢的人。

这个想法让一向对自己在明诚心目中的形象充满自信的明楼有种突如其来的挫败感。

明诚站在窗边看着他笑,少时的柔软和稚气褪去之后,明诚的身姿显得更加坚毅笔挺,温润的黑眼睛澄澈宛若儿时,在他揭开画布的一瞬间失了几分光彩,又迅速恢复如常。

明楼克制着指尖,划过油画上微微凸起的颜料。

画得真好。

 

[3]

明诚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明楼画油画,幼小的心灵被经过书房门口时这个意外的发现惊呆了,明楼的各种技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天底下还有哥哥不会的事吗。

多的是。明诚很快便一点点发现了明大少爷的生活残疾症,可依旧不能冲淡那些年每每撞见明楼某一项特长时的惊艳。

彼时明楼并不知道他惊艳的心情,见他安安静静在门口盯着自己,便拿着画笔冲他招手:“阿诚过来,瞧瞧这个画得怎么样?”

那是一幅写实的风景画,林海松涛、奇石异草,和煦的阳光带着温暖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溪流生动透明的色彩和漂亮的笔触像诗,像舞。

明诚自然瞧不明白所谓色调、光线、层次感,却由衷地道了一声好,只为他能感觉到明楼画里独特的清澈隽永、卓尔不群。

在这个家里,只有明诚会真心实意地当面夸他,这给了明楼某种从未体验过的自豪,亦让他更加自律地反思自己的不足,生怕任何一个错误的引导便辜负了这双澄澈地望向自己的眼睛,满满的都是亲昵和敬爱。

慢慢地,这样骄傲夹杂紧张的情绪就变为一种舒适的自得,在明诚面前,明楼不再需要任何遮掩,活成了最真实的自己。

“我从不知道你会画画。”明诚惊喜道。

明楼一脸“快夸我”的表情看着明诚,小家伙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画架,明楼只好活动了一下表情,解释说:“很多年没画了,前两天正好翻出小时候的东西,一时手痒。”

“画得真好!”

那天之后,明楼经常想用油画秀一手,顺便博一博明镜的表扬,压一压明台的气焰。

明诚坐在高脚椅子上看着他画,无意识地晃着两条穿着校服小西裤和白色筒袜的长腿,见明楼的眼神扫过来,就马上端端正正坐好,脚尖勉强可以吃力地触到地板。

一次,两次,三次……明楼拍板,请了上海滩数得上的大师来教明诚油画。

明大少爷的书房素来不让旁人进,一应打扫整理都是自己负责,可明诚自打来了明家就在他的书房里读书写字,这一年,画架也摆在他书桌旁。

明诚在油画和素描上兴趣盎然,天赋惊人,加之勤学苦练,进步之快让明楼觉得自己的优越感快要撑不住了。

趁着这几年还略胜一筹,明楼常常站在画架旁边对明诚指点一二,在这样的日子里,明诚一天天长大,长得快要和明楼一样高,画得比明楼更出色。那份清澈隽永,明诚学到了明楼画里的精髓。

 

[4]

“哥,洗手吃饭吧。”明诚试图打破这种奇怪的沉默。

他们先后进了厨房,明楼故意磨蹭着,不想让明诚看见微微拉起的袖口里没有完全脱落的痂和刚长好的嫩红色新肉。

每个菜明楼都吃得很满意,这种饱腹的感觉让他向明诚胡编乱造些研讨会的内容都更加自如了。可明楼心里却总像是被什么挠过一爪,有种无法释怀的怪异感觉,终还是忍不住问:“你喜欢那个姑娘多久了?”

明诚闻言顿了顿,了无生趣地搅动了一下洋葱汤:“我又没说我喜欢她。”

“到底是大孩子了,这么害羞。”明楼挑了挑嘴角,脸上笑意更盛,“小时候什么心事都和我说的。”

哪里来的一股醋劲儿。

明诚不去看他饶有兴致的眼睛:“哥你闲的呀!”

“不老实,没说实话。”

“我说了。”明诚还在低着头搅动洋葱汤。

明楼脸上稳稳地挂着一个长兄应有的笑容,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对着明诚竟然也会笑得这么辛苦:“你不肯告诉我便算了。”

“我不说哥都这样取笑我,真说了还不要被你笑死。”明诚终于抬头扫了明楼一眼,明楼玩笑般的表情让他有些难过。

“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没个青春年少风花雪月啊。”

“哥你自己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还要回过头来说我。”

可不都是因为你吗。

又是一个长长的停顿,他们曾无数次安安静静坐在一起,或看书,或画画,或备课,在他们两人之间沉默从来不是什么尴尬的事。

几道菜开始没有滋味了。

明楼讨厌这样陌生的沉默,又道:“她叫什么名字?”

“苏珊。”

“她……”

“波兰籍的交换生。”

“那……”

“社团里认识的,她在上油画初级课程,我教了她几手。”

“你们……”

“认识8个月了。”明诚流利得像是排练好的台词,“满意了吧,我们能好好吃饭吗?”

明楼像是被拆穿了一般突然心虚了:“对不起对不起,你第一次交女朋友,做哥哥的总要关心一下嘛。”他这么多年的伪装也不是白练的,话锋一转又开始扯些德国的事,人情风物信手拈来。

可是明大少爷的心没有嘴上那么安分,那里刚泛了一层微澜,每一阵风过,都搅动得千回百转。

他想起这些年明镜的信件总是一封接着一封,隔着欧亚大陆七个时区嘘寒问暖,想要事无巨细地介入他们的生活。纷至沓来的信中,关于明楼恋爱与否的问题,明镜几乎是从气恼、无奈到放弃一般地避而不谈,加之明台尚小,身为长姐对弟弟终身大事的一腔热情全部倾注在明诚身上。

他想起这些年在巴黎暖融融的阳光下,他们兄弟俩总是靠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各自拆了明镜的信。倘若眼角瞥见明诚红了耳尖,便知明镜又在信中催他了。

他想起明诚在明镜面前,自幼便有几分腼腆,断断不会主动向明镜提及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过去,他总认为明诚是对这个话题不好意思,现在看来竟是因为心里想到了这个叫苏珊的女孩。

也许自己可以在回信中暗示明镜,小阿诚有心上人了,大姐终于不必这般操心了。

 

[5]

明诚画完那幅苏珊的画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自从明楼第一次拒绝他住宿舍的提议,他便在心中设想了各种搬出去的理由,苏珊是他的朋友,也被他用作一个借口。

最心痛的一个借口。

如果可以,他也想过永远不要长大,在半步以内跟着明楼,也许有一天能和他并肩而立,就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明诚在那个高大挺拔、长身玉立的身影里,曾悄悄倾注了全部的爱慕、希望和坚持。

 

[6]

1934年暮秋,明诚在巴黎大学一场图书分享会上认识了贵婉。

革命者的世界,明诚曾在书籍和社团中都有所接触,但彼时不过站在门外仰着脖子探看一下,而这一次,贵婉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迈进了一只脚。

那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是明诚渴望的一群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他们同样忧国忧民、意气风发、壮怀激烈。革命的热火,信仰的烈焰,从那一天起触手可及。

很快,明诚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这个世界,这种追求光明的感觉叫他自豪,叫他只顾得上歉疚自己终不能如明镜和明楼所愿过一生安顺的日子,而来不及细细琢磨自己对明楼那份隐秘的爱慕该何去何从。

他想豪赌一把。

明楼教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赌明楼能等得到他走出这片黑暗。那时的自己该比现在更值得骄傲,更值得他的爱,也才更有勇气告诉他这一切。

 

然而,让明诚彻底放弃这段绮念的日子来得太快。

那是1935年春天明诚第二次执行秘密任务,在暮色四合的街角,他能看见同伴左肋喷涌而出的鲜血,感受到同伴眼神中的不甘和热望,听见同伴在牺牲的一瞬喃喃念了一句母亲。

他的母亲或许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在不归路上走了这样久,真的就再也不归了。

明诚甚至不能回头多看一眼刚刚痛失的搭档,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现场,重新打理自己的样貌,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手中的线索交到交通站接头的上线手中。

短时间内剧烈的刺激和奔袭让明诚在走出交通站时险些站不稳,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同志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色占据了他整个脑海,也碾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明楼,他害怕那个人向他张开双臂,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进去大哭一场。

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了,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不怕死,却害怕家人得知自己的死讯。

仅仅是如今的关系,他就能轻易想到明楼可能的悲痛,何苦再给他们加一层情爱的负累。

塞纳河边的夜风花了四个小时把明诚哭红的双眼吹回了原来的颜色,他有些踉跄的脚步在走到街口时慢慢平稳起来。

那是无论他在外面走得多远多累,带他回家的路。那里有明楼,叫他安心,叫他充满战斗的勇气。

 

已是午夜一点半,客厅的灯还亮着。明楼坐在沙发上等,眉目间皆是怒色:“你还知道回来?疯到这么晚,一点也不学好……”

话还没说完,明楼发现对面的人眼圈一点点红了。他从未在明诚脸上见过这样一种温柔而哀戚的神色,突然整颗心都软下来。

“怎么啦?”

“哥,我喜欢一个人,可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明楼不愿承认,他刚软下来的心正敏感得一塌糊涂,轻易就会被戳痛。

“没关系的,没事的。”他揉了揉明诚的发顶,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过段时间就好了。”

也就是那个晚上,明诚提出了搬去学生宿舍住,被明楼左支右挡,按下不提。

 

[7]

一餐饭过后,明楼心疼小家伙做了一桌菜,难得地不消差遣便主动收拾起桌子来。他把自己盘中满满堆起的青口贝壳哗啦一声倒进垃圾袋,才留意到明诚整晚都没碰过这个菜。

还是吃不惯吗?

少年时的明诚明明是个乖顺的孩子,偏偏对海鲜很挑剔,许多贝壳类的味道都接受不了。明楼虚点着他的脑袋:“挑食啊,少爷脾气!”

明诚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等等,明大少爷你说我?”

明楼想得笑了起来,把一袋残羹冷炙果蔬皮拎到花园门口的大垃圾箱里。那儿安静地躺着另一个透明的垃圾袋,半袋子都是青口贝壳。

昨天的垃圾。

昨天明诚竟也做了白葡萄酒青口。他一定吃得不太开心。

 

[8]

次日,明楼真的要赴一场证券业的峰会,而明诚则迎来了社团的换届选举,他很快便要成为这个社团的中流砥柱,这条路上的领头人。

“今天就不和你一起去学校了。”明楼抬手为明诚正了正领带结,指尖擦过他细长的脖颈,激得他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开。

突如其来的尴尬,明楼短暂一愣便立刻笑道:“从小就教你打领带,练了这么些年居然还会系歪。”

“系的太急了,我自己调一下就好。”明诚迎着阳光看着明楼笑,坚定而伤感。 

明楼拍拍他的肩:“去吧,晚上见。”

明诚记住了落在肩头的那份温暖,他再也不能离明楼更近了,再也不能放纵自己像小时候那样被明楼拥进怀里,他怕自己再也逃不开那个踏实的拥抱,再也无法心无旁骛去走那条黑暗而孤独的路。

 

明楼回家很早,坐在书桌边整理二十余天没碰的教案,一抬头又瞧见了那个蒙着画布的画架。

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安静下来便总想起明诚口中那个“喜欢的人”。昨日揭了画布,明艳动人的苏珊终于逼他看清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春天的时候便知道不可能在一起,为什么这样久了还是喜欢?是冲破了桎梏还是依旧无望地爱着?

无论怎样,这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他羡慕不来的。

明诚从来不介意明楼看自己的东西,但明楼轻易不会去动。这孩子从小任何事情都不瞒着他,又有什么必要去看呢。

可明楼现在就是想看看那副画,想得发狂,想再看一眼是怎样一个人值得他如此优秀的明诚这般珍重。

自己定是鬼使神差了,定是刚从任务中放松下来有了闲情逸致。对。

明大少爷自认为说一不二,光明磊落,想看便看。他大步走到画架前,熟门熟路掀开了画布,毫不意外地对上苏珊甜美的笑容,并注意到这幅画下厚厚一叠画纸。

这小家伙,竟还藏了好东西。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结着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捏起苏珊的画像。

白纸……白纸……白纸……白纸……自己的画像!

明楼稳稳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猛地松开,几张洁白的画纸和苏珊的笑便迅速盖住了第六张,暗红色的画布垂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他花了约莫一分钟平复突如其来的剧烈心跳,便抑制不住又一次翻到了自己那幅。

这是明诚眼中的他,英俊、智慧、沉稳、练达,没有生死搏杀训练出的狠绝,没有刀光剑影磨砺出的杀气。他原以为苏珊的画像已是捕捉了全部神韵,可自己这张,真的才叫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浑然天成。

一见惊艳——明楼自我评价。

 

这不是明诚第一次为他画像。确切来说,明诚少年时期学画人像,一直都是用他练手的。

彼时明诚画一幅画要很长时间,恰好明楼也乐得一动不动坐着看书,由着他画。有时瞧见小家伙认真得过分的眉眼,明楼笑得变了表情,立马换来一句嘟囔:“哥你别动呀。”

两人安安静静呆在书房里,若不是明台偶尔跑进来吃吃水果闹腾一下,光阴都像是定格了。

那些早年间稚嫩的画稿,明诚看不下去不想要的,尽数被明楼收集了起来,反正明公馆地方大得很。在明诚的画技已经成熟得可以给家里每个人洋洋得意送一幅画像时,明楼闲来无事翻过那一沓画纸,发现自己终是没错过明诚的每一点进步。

可是近来,明诚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神速进步着,他见证不了。

 

明楼不得不承认,这张画不一样,沉稳如他也开始浮想联翩,这黄昏的暖意和落霞太适合他浮想联翩。

小家伙说,我又没说我喜欢苏珊。

小家伙说,画架上是我喜欢的人。

小家伙说,我猜你今天回来才烧了这一桌。

……

明诚其实老实得很,说出的话再怎样真真假假,到底不愿骗他。

明诚喜欢的人,春天里说的那个,夏天里说的那个,会有可能是他吗?

可明诚在躲,用各种别扭的方式,躲得明显而仓皇。

他用一块画布、一纸苏珊遮住他或许曾经喜欢过的人,切断自己的念想,又或许这一切都是明楼一厢情愿的推测。

 

[9]

明诚回家的时候很开心,他一面挽起衬衫的袖子,一面告诉明楼自己成了社团的副社长。

“击剑社?还是那个马术的?”

“不是不是,”明诚酝酿了一下措辞,“姑且算是个……读书社?”

明楼一愣:“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读书会是什么,一帮热血沸腾的学生,你不要什么事都跟着他们瞎闹。”

“没瞎闹,大家一起读读书,长长见识嘛。”

倒是也不算谎话。

明楼见明诚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以为他嫌自己管太多,赶紧解释:“我不是不让你去,就是叫你注意分寸,你不要想多了。”

“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刚刚其实是在想……我还是打算搬去宿舍住。”

其实下午明楼已经想清楚整件事情了。无论明诚曾经的心意是什么,现在的想法又是什么,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不应该有任何回应。

他在暗夜里潜行多年了,每一次任务都是循着上一人的脚步,踽踽独行至下一人身边。他不知道他的同志身在何处,尽管能感知彼此的存在,却又只能独自摸索。路的尽头有光,可路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这些年,他光鲜亮丽的学者外表之下是一座只有刀光血影没有儿女情长的战场。他危险而孤寂的世界里,现在容不下风花雪月。

如果明诚的心意真的和他相同,那便等到整个民族走出苦难的那天,他要光明正大地和明诚并肩站在阳光下,一起去面对所有的流言蜚语,柴米油盐。

又如果一切都是他的想象,那他更加没有理由阻止明诚追求自己的生活和幸福,最好不过以大哥的身份守护他的弟弟,能守护一天算一天。

现在这小家伙还是要躲,那便随他吧。离自己远一些,对他只会更安全。

明楼答应得干脆利落:“好呀。”

“我以为你会不同意的!”明诚睁大了眼睛,“其实不是跟哥住不好啊,只是因为最近要赶设计图经常熬夜,吵着你休息了。而且我和同学有合作的项目,住在一起讨论也方便。还有……”他还不敢告诉明楼,宿舍已经申请好了,不过是通知他一声。

明楼好笑地打断他:“不用解释那么多,你的意思我也明白。”

 

整个双休日明诚都在忙着安排明楼接下来的生活,他想在家彻底做一次大扫除,想给明楼买好将来一段时间要用的所有日用品并购置各色即食食物以备不时之需,最后还要忙里偷闲收拾自己的东西。

琐事素不插手的明大少爷参与了这整个过程,他们俩像是回到了刚来巴黎的那段日子,暂时收起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心事,暂时不考虑革命事业与信仰,只想好好地经营生活。

星期天晚上,明诚把行李全部搬到门口,累得早早回房睡觉。明楼被一份报告折腾到十二点,蹑手蹑脚走进明诚的房间,俯身去看睡熟的小家伙,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忍不住又摸了摸他清秀的眉眼,终于转身离开。

明诚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早就醒了,在明楼走进房间的时候,出于特工的本能。他突然感觉到了明楼的情意,放任自己享受一下这片刻的温存,足以温暖他接下来很长的日子。

明楼去了画室,他轻轻取下了自己的画像。

现在,它不该出现在这个特殊的画架上,我替你收着吧。


 

TBC.

传送门(下)

ps.下篇只有一小段,紧接上文,然而LOFTER抽了不能一起发,麻烦大家跑一趟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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