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三十年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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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岁月(1


1949年6月1日,经年不曾待客的明公馆迎来的明堂一家,他们踏进院子的时候,明诚正在初夏的阳光里蹲着修剪花草,一身白色的小驳领长袖和西式长裤,干净利落,在风中吹得有些鼓,倒显得人没那么瘦削。

明堂中气十足地喊了句阿诚,小儿子明朗便亲昵地凑到明诚身边叫二爷叔。小家伙六岁,以前没少被明诚抱着哄过,许久未见,丝毫不认生,满院子荡起甜腻的小嗓音,奶声奶气告诉明诚他刚学会了吹口哨。

明诚揉揉孩子的发顶,站起来喊大哥大嫂。明堂悄悄去拍身侧不苟言笑的大儿子明哲:“你这小子,也不跟二爷叔打招呼。”

十六七岁的明哲脸上几分别扭,半是不肯认错的表情。明诚走过去微微低头和他对视:“小哲到现在都不肯认我吗?”

明楼和明诚风风光光出入新政府的那几年,正是明哲刚刚懂事的时节,大街小巷里同龄孩子都知道上海各大报纸版面刊登的明长官不是好东西。曾有一次明诚领他上街,路上撞见几个同学,第二日便被人议论有个汉奸叔叔,于是说什么都不肯再踏进明公馆一步。

有很长一段时间,明楼主动提出不与明堂一家来往,免得连累清白的生意人在商场上受排挤,被自家弟弟拖累到遭旁人白眼。明堂和他动气,骂他凭什么要和自己见外,堂堂明家经不住这点责难吗?那时明哲站在客厅角落里冷眼看着,可是那天之后,笑嘻嘻应付了父亲的大爷叔,还是远远离开了他们的生活。

半大的孩子真正懂事了,又不知该怎样来面对他们。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笑吟吟的明诚,只从齿缝间挤了一句二爷叔,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明诚不在意,揽了他的肩,一面把明堂一家往屋里迎,一面凑在明哲耳边轻声道:“大爷叔是建国功臣,走过你想象不到的路,一会儿好好叫他一声,他会很高兴的。”

 

明楼从书房走出来,笔挺的黑色中山装,像是穿上瘾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冲着明堂单刀直入:“大哥大嫂是为这个来的吧?”

明堂一愣:“什么都瞒不住你啊。今天早上送来的,我立刻就想来找你问问。”

“刚才还在和阿诚说这个,明天我们也要去的,大哥是有什么不放心吗?”

“没有,”明堂条件反射答得很快,他看出了明楼眼里的宽慰和胸有成竹,“问问政策嘛,毕竟你们是里面的人。”

那是一封上海市军管会发来的请帖,陈毅市长亲自署名,邀请上海工商界人士于次日下午出席在外滩中国银行的座谈会,算是新任领导班子在经济上打的第一张牌。

上海解放之后,明楼因长年周旋在多重政治势力中带来的疲惫感厌倦了抛头露面的生活,放弃政府官员的位置留在上海经济研究所任职。为了兑现对明镜的承诺,他还兼了两所著名大学经济系的客座教授。明诚的留苏背景和整顿战后经济的工作经验颇得上海新任领导人器重,明楼认真建议明诚接下上海市财政局的入职函,他们都深信经济不是纸上谈兵,年轻时便怀揣的一腔热血,到底是为了经世济民。

明楼笑道:“这得问明处长了,货真价实的经济界干部。”他转过头去,见明诚正和明朗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眼神温柔而狡黠,听到有人喊自己才回过神来。明朗一句“要和二爷叔学打架”说到一半,被大嫂揪着耳朵拎到一边。

关于上海将要推行的政策,明楼从雏形之时便参与其中,明诚亦对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他对明堂说起“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细节,由内而外透着从容和自信:“大哥尽可以放心,民族资产阶级是团结统战的对象,全国来说,只要没被划为官僚或买办资产阶级,处境都是乐观的。”

明堂握着杯子许久,听到此处才频频点头喝了第一口茶:“解放军浩浩荡荡开进来的时候,我们这些生意人各有各的盘算,我也想过转移资产避避风头,又觉得还是要信任你们。”

明楼乐了:“大哥这些年经营辛苦,没少给组织帮忙,如此识大体是给我明楼面子。”

“少得意了,你有什么面子。”明堂懒得理他。

明镜离开后的这些年里,明楼和明诚每日不知忙些什么,尴尬的身份不便在生意场上周旋,渐渐地明楼只是虚兼着家业的部分头衔,实在无暇照管,大多转交明堂一并打理,这次回沪才有精力重新接手。

明堂也算叱咤商场有头有面的人物,平日在上海工商界颇有几分地位,和其他资本家交往密集,几个月前明诚还托他伺机了解工商界的思想动向,此时想起了便一并告知:“说实话,走的人不少,但是大部分还是想静观事态发展从长计议。荣德生老先生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我绝不离沪离乡,也望诸君万勿离国他往’,很多人备受震动啊。”

明楼敛了笑意,诚恳地看着明堂,几乎是下保证:“上海的经济会好起来,大哥相信我。”

 

初夏的上海还不算热,黄浦江上阵阵江风是裹着暖意的凉爽。上海滩上最有名的资本家们即将赴一场破天荒的约。

中国银行的会场布置有几分其乐融融的味道,大家成群结队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条桌边吃着花生米聊天。明楼和明诚进来的时候,几位和明氏企业多有往来的工商大亨忙站起来打招呼,夸明楼这么多年还是一表人才,夸当年明镜的魄力和一身正气。

明楼本是小辈,抗战时期顶着新政府官员的身份,许多心气高的爱国资本家不愿意和明家打交道,直至侵略者被赶出家园,抗战功臣一朝正名,内战之后又继续活跃在经济第一线,他们才后知后觉对明楼越发尊敬起来。

家长里短的问候说了几个来回,气氛活跃起来,几位资本家也放松许多,言谈间不时流露一些“产业难以为继,资金完全无法周转”,“生意难做,自家买粮食都困难”之类的抱怨。明楼始终一脸温和的笑意,附和着表示明家同样陷入困顿,明诚则默默记下了资本家们的所有顾虑。

有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声暗示言辞激烈的同伴,明诚先生是政府里的人。一旁的荣毅仁和明氏几代交好,深知明家兄弟的为人,忙打断他的话:“明氏家大业大,明先生不是外人。”

明诚感激地向他微笑,还未来得及解释,观察明楼许久的刘靖基也开口道:“明家自有格局,诸位倒是不用避讳。”

明楼顺着他的话安慰:“毕竟是无产阶级政党,政策下来多少叫人不放心,大家的忧虑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整齐沉稳的脚步声,满屋的人赶紧回位子坐下,恰好看到这一幕的陈毅朗声一笑打了个招呼,随后进来的几位华东局和上海市领导也接连和大家寒暄。

陈毅穿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布军装,别着解放军的布胸徽,脚穿布袜草鞋,和街上的战士没什么差别。明楼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尽可能简单的西装,还是显得资本家气息十足,忍不住跟明诚耳语:“穿太好了,都怪你不会选衣服。”

明诚目不斜视:“大哥昨天分明是自己挑的。”

“那也是从你准备好的里面挑。”明楼顶回去。

“明大少爷的身份是赴会资本家,穿成这样才合适。”明诚不为所动。

领导人纷纷落了座,明楼一眼看见潘汉年,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显然潘汉年也注意到明楼,像是仔细看了几秒才敢确认,相互点头致意之际,扑面而来的都是岁月流逝的沧桑和同志重逢的亲切。

明楼在青年时代就和潘汉年有过几次接触,两人年纪相仿,彼时都是热血青年,满脑子重振山河的美好愿景。初次相见,明楼的气质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是世家公子与生俱来的优雅得体,深不见底的眼神透着狡黠的光芒,让潘汉年印象极为深刻。

抗战时期,他们从事着没有交集的不同线上的地下工作,推测彼此都在上海周旋,却再也没见过面,只凭着英雄惜英雄之感,惟愿对方一切顺利。

陈毅开始发言,一口洪亮的四川话,铿锵有力,说到一半还会吃几粒花生米。说起工商界的顾虑,他直接笑道:“我知道你们对我们是怕的,其实没有什么可怕。你们看看今天到会的几位同志,不是青面獠牙、杀人放火之徒吧?”会场一阵克制的笑声,绷紧的气氛终于有几分松动。

陈毅真心实意感谢资本家们在战乱期间为民族工业所作的贡献,从解放战争胜利的形势,说到党愿意帮助工商界恢复生产的诚意;从目前艰难的经济时局,说到团结民族资产阶级发展经济的政策。资本家们见过不少大场面,倒是被陈毅这种少见的风格打动了。

有人开始大胆提问:“工商界生活条件优越,政府打算怎么处理?”骚动尚未平息,又有人调笑一般问:“家里的妻妾政府要管吗?”

明诚闻言回头,发现提问的是个纺织大户的小儿子,分明是毛没长齐的年纪,想得真是长远。

几个领导人都笑了,大政方针还没运作,眼下的确是分不出时间精力来管这些。陈毅实话实说,政府不会过问大家的家务事,很多人长舒一口气。

明楼原本想着,能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大概也是资本家们的信任,可一听到“妻妾”,突然福至心灵想到自己和明诚都无妻无妾,真是业界好榜样,便带了几分得意去看明诚,瞬间被对方瞪了回来。

 

会后闲谈时间,潘汉年果然找过来,他带着周副主席的关心和问候,被嘱托一定要亲自带给明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明先生,只“周副主席”四个字就让他动容。

潘汉年侧身去和明诚握手:“这位想必是令弟明诚。”

明诚一笑:“潘先生好记性。”

“哪里,这么些年明诚小兄弟可是名人,前几日我看了财政局的任职名单,见到‘明诚’这个名字,一下子亲切得很。”

明楼突然想起青年时代带着明诚遇到潘汉年的光景,彼时小小的男孩像是一株蓬勃的小苗。记忆涌上来,语气都温柔了几分:“潘先生上次见到阿诚的时候他才十几岁吧?”

“是啊,那时候乖乖跟在大哥身后,又有几分小大人的样子。”潘汉年笑眯眯地回忆。

明诚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听这些话很不好意思,那些拼命长大想要站到明楼身边的岁月,像是他自己的一个秘密,被他们提起,仿佛惊破了一段不曾示人的少年心事。他忙去给大家续茶,斜眼暗示明楼不许再聊小时候的事了。

明楼会意,慢慢呷了一口茶:“时间过得太快,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上月初闻潘先生就任副市长兼华东局统战部副部长,实在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任重道远,这可不是好差事。” 潘汉年摇着头笑。

“潘先生熟悉上海的历史、经济、文化,在家里人尽皆知,能者多劳嘛。”明楼拍拍他的肩膀,“大家都说潘先生和工商界打交道最合适了。”

潘汉年一直笑着叹气,眼神倒是很坚定:“上海的情况明先生也清楚,社会主义改造任务太过艰巨,实在难办。不过大家都在兴头上,几项政策也是实打实挽救经济的。”

明诚鼓励道:“前些天大哥确实很担心,不过看起来几位领导人给工商界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不敢当,实在是荣毅仁先生和盛康年先生给了很大支持。”潘汉年认真说,“你们二位是党内的骨干,又是工商界的翘楚,此番还需劳烦从中协调,和企业家们多多交流。”

明楼点头:“这是分内的事,荣家、盛家和我们也是世交,多有来往。”

他们顺着话头畅谈了许久,明诚也就新的财政政策和潘汉年交换了意见。时代掀开了崭新的一角,空气为之一新,似是所有人都能在红旗之下长长舒一口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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