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明家日常之西服梗


(一)

二十年代初的上海商业街,阳光薄薄的,明楼穿过林林总总的店铺,径直拐进一家裁缝店,为明镜去取定做的旗袍。

低领、滚边、盘扣,藕荷色的真丝面料,纯手工制作,很是精致素雅。

那时候对于上海滩的富家小姐,去顶尖的裁缝店里选料作、定款式、量身段、做旗袍是她们愿意花上大把时间的重要事情。二十出头的明镜风华正茂,却整日周旋于商业活动,里里外外料理着父亲留下的所有工厂、商行、钱庄,一身新旗袍也是用另一件比着尺寸照做的,下单和取货皆是明楼亲力亲为,倒让别人赞赏明大少爷一片爱姐之心。

明楼回家时两个小家伙都在读书,明台一听见开门声便丢了书扑过来看那个精致的袋子,他们把旗袍展开的时候,明诚也悄悄从书房探出头来,一对上明楼的眼神,赶忙收起一脸好奇的表情,缩了回去。

明楼笑着招招手:“阿诚,别装啦,过来看看大姐这件旗袍好不好看!”

明诚立刻一路小跑凑过来,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旗袍上繁复精致的绣纹,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台正好吃完手上的海棠糕,也一把摸上去,被明楼眼疾手快地拍开。明台委屈,噘着嘴窝进了沙发里不理他。

“哥哥买的?”明诚仰头问。

“前几个礼拜去给大姐定做的。”

正说着,明镜推门而入,明台一下子坐起来,一溜烟跑到明镜怀里要告状。

明楼赶紧笑吟吟地迎上去:“衣服给姐姐拿回来了。”

明镜嘴角漾开一个欣慰的笑容,细细看着旗袍的做工,又在镜子前比划了一阵,一边夸明楼一边夸裁缝,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她把旗袍交给张姨去熨烫,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请帖:“明堂大哥今天递了邀请函来,下个月开明家香的新品发布会,叫我们一起去。”

“好事啊,值得庆贺。”明楼瞥了一眼明台,揶揄道:“正好小少爷有机会把去年做的燕尾服穿出去。可不是憋坏了?在家练个琴还非要穿成那样,生怕没人知道他做了新衣服。”

“让他穿嘛,我们明台穿那一身最好看了!”明镜掩嘴轻笑,顾着明台的面子。

“对了大姐,这都一年了也没给阿诚买过西服,我看趁这个机会做一套吧。”明楼说着一把把明诚拉到身边,毫不意外地对上他惊诧的眼神,又想笑又心疼,“去这种场合都是穿正装,阿诚不想要一套?”

“我也能去?”明诚的眼睛亮晶晶的,又有点不敢看明楼和明镜的目光。

明镜爱怜地揉了揉明诚的头发:“傻孩子,我们一家当然一起去。西装嘛肯定要有一套的,明楼你明天带他去国际饭店下面那家看一看。”

明台踮起脚凑到明诚耳边小声说:“阿诚哥,我觉得大哥上次毕业典礼穿的那一套特别好看,你做跟他一样的吧!”

“去,明楼那衣服多老气啊。”明镜笑嗔道,“阿诚要做一套小绅士的。”

明楼故意逗明台:“你上次那身才好看啊,要不给阿诚照那个样子来一套。”

“我才不要和人家穿一样的衣服!”

“那就只能给阿诚做一套更好看的了。”

明诚一听便得意地冲明台做了个鬼脸,明台嘟囔着哼了一声,扭头继续去吃海棠糕。

回房后明诚久久无法集中精力读书,他的兴奋掺杂着被看透的慌乱,方才看见明镜定做的衣服,也许艳羡的神色和不可言说的小心思都被明楼发现了。明楼的提议非常自然,仿佛真的是灵光一闪说出来的,而这个藏在明诚心里的愿望就在几句话的功夫成了真。

那时候上海滩的西服,英国式为经典,中老绅士就之;法国式为摩登,公子哥儿趋之;意大利式为别致,玩家骑师悦之。高级裁缝店的行情是半两黄金做一套上好的英国呢三件套西装,价值不菲。这样的价格明诚想也不敢想,当然他也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大哥的西装总要比街上旁人的更加潇洒硬朗。

明楼牵着明诚走在静安寺路商业街上,他发现明诚始终盯着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橱窗,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惊喜和一丝丝胆怯,便有意放慢自己的脚步由着他看。他们经过那些五光十色的舞厅、电影院、咖啡馆,一路走到派克路口国际饭店楼下的裁缝店。

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大批浙江奉化籍裁缝到上海立脚谋生。这是明楼一直光顾的一家顶尖铺子,老师傅们师从洋人裁缝,精湛的好手艺,做的西服最是衬人气质。店面不大,老式的精致木柜台,墙上挂着各式成品或半成品的西服和马甲,空气里悬浮着清淡细腻的羊毛气味。

明诚的身量正在一点点长开,眉目间已经可以看出是个英俊的男孩子。老师傅和明楼熟识,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又蹲下问明诚:“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阿……”他正要开口,明楼却用稳稳的声音接道:“明诚。”

明诚心里一暖,下意识把背挺得更直了些,这般才配得上明家的姓氏。

西服讲料作,那时候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一点杂质便降了档次。明诚懵懵懂懂跟着明楼去挑西服的款式和布料,明楼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和老裁缝分析起来却头头是道,明诚只说自己不懂,都听哥哥的,却又努力记下他们说的话,学一点是一点。他翻看着柜台册子里罗列的夏令品类派力司、凡立丁、雪克斯丁;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厚花呢;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虽然认不全那些字,但在手指触到布料名称旁粘贴的那一小块样品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就这样展开。

老师傅把皮尺比在明诚肩上开始测量第一个数据,一边冲明楼说:“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做这么好的全套西装当真少见,明少对弟弟真是好呀。”

明楼看见明诚有些紧张的样子,用眼神传递着安慰:“我明家的孩子,要给就给最好的。”

老师傅继续测量各个细节的数据,明诚看着他扶着金丝边框的眼镜,在小册子上记下自己每一个尺寸,从身高、肩宽、袖长,到腰节、直裆、脚口。他时不时抬眼去看明楼,觉得局促、尴尬而又兴奋。

明楼的眼神从来都是很温暖,很踏实,很坚定,让人放松,信任。

好像一场梦。即使一年过去了,明诚依然偶尔觉得这是一场梦。

以前只有过年过节才能见到的大小姐事无巨细关心着他;一直羡慕的小少爷衣食住行都和他没什么差别;从小就敬仰的大少爷让他在自己的书房读书写字,晚上睡在自己的卧室。阴暗惨痛的童年换来这样的因祸得福,明诚无数次惶恐会一朝尽失,却也不知从哪一日起慢慢安了心。

也许就是在明楼这样看向他的眼神里慢慢安了心。

明楼明知明诚现在个子长得快,却有心给他做最好的三件套西服,一切测量妥当后,又将翻领、口袋、腰身的设计都和老师傅一一商量,还仔细搭配了合适的衬衣和领结。老师傅更是精细之人,观察记录了明诚站、立、行的状态,以便在裁剪时做特殊修改。

三周过去,经过半成品试穿后的微调,明诚收到了有生以来最精致体面的一身衣服,他带着掩不住的欣喜若狂,在明楼的鼓励下悄悄推开了明镜的房门。

明镜一时间惊得站了起来,连声赞道:“我就说我们阿诚穿这样一身最好看了!”

“姐姐明明说我最好看!”明台不情愿了。

明楼忙哄着说:“你也好看,我明楼的弟弟都好看。”

“我夸阿诚,有你什么事!”明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明家香的新闻发布会一派盛况,明诚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活动,突然觉得这身衣服多少给了他一点在这种场合立足的力量。他努力去学明楼的样子镇定下来,想方设法露出微笑,可还是忍不住地局促害怕。明楼什么都明白,始终坐在明诚身旁轻声安慰,顺势教他这种场合下的礼节。会后的活动中,明镜陪着明堂招待各路亲戚和生意场上的伙伴,明楼则拉着明诚的手,一边和碰面的人打招呼,一边把明诚介绍给每一个还不认识他的人:“这是我二弟,明诚。”明诚现学现用,礼貌得体地向对方问好,让明楼喜出望外。

那次以后,明楼常常会找机会给明诚普及一些关于西服的知识。比如,一件好的西服讲究外观上“平、直、戤、登、挺”,内型上“胖、窝、圆、服、顺”,操作上“推、归、拔、四功到家”;又比如,怎么去挑选和这身西服搭配的皮带、吊裤带、袖扣、领带扣针和襟针,并亲自带明诚去买。明楼知道,身为明家的孩子,将来必定要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场合,这些东西即使不精通,至少要明白。他发现自己除了要教给年幼的明诚那些文化知识、做人的道理、经国济世的抱负,还要让他耳濡目染学会这些精致优雅的品味。

明诚自然是学会了,他懂了那身西服之下的礼貌得体,懂了穿西服之人的淡定从容,懂了那种由表及里的深似墨,沉如水,静容山河。

 

 

(二)

1937年空前激烈的淞沪会战爆发,3个月的战事使上海租界以外的地区几乎全部化为废墟,上百万来自闸北、南市以及虹口日本势力范围的商贾和居民为避灾难,蜂拥而入形势如同“孤岛”的租界,静安寺路附近人口更为稠密,不少名店从其它地段迁入此处营业,商业更趋繁荣。

在新政府工作之后,明楼和明诚每日下班回家都会经过这一带,从一片繁华安乐中穿梭,倒是一瞬间忘了处境之艰难,时局之动荡。

那日明诚把明楼留在车里,独自去马路对面的咖啡馆给军需处陈秘书送一份文件,谈一些事情。明诚颀长笔挺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惹人注目,明楼透过车窗张望,看见他走路带起的风卷起了风衣的一角和背后的腰带。

等的有些久了,明楼百无聊赖地张望着四周商铺和百货公司挂起的大幅广告,突然看见亨生西服店的橱窗里挂着一套浅咖啡色横纹单排扣西装,款式和剪裁都让他眼前一亮,领口与口袋的细节设计更是独具匠心。明楼听明台说过好几次亨生西服融入了欧洲的时髦元素,他一直觉得自己年纪渐长应当稳重为主,没怎么留意这家店铺,倒是这一身西装,明楼觉得格外适合明诚。

明楼是行动力极强的人,又从小养成一股少爷做派,看上了一身西服就直接买下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这几年明楼越发懒起来,平日里钱都是明诚管着,自己工作太忙不方便上街,素来都是明诚在街上转一圈,回家给他几个款式挑选,至于买成衣还是定做也皆由明诚说了算,他乐得不操心。

明楼感叹,当年怯生生跟着自己去做衣服、量个尺寸都会紧张的孩子如今是挑西服的一把好手。明楼比早年间胖了些,但明诚清楚他穿什么样的款式能最好地扬长避短,明楼这两年添置的出席各种场合的西服无一不是明诚下的单,也无一不令他满意。

这一回,明楼想给明诚一个惊喜。

店员问起尺码的时候,明楼一时间觉得有些内疚,他记得明诚的体型,却不知道明诚平时的西装是什么尺码,然而明诚对他,熟悉得连定做一身都不会出差错。明楼自我安慰,第一次这样送礼物,就算偏差一点,明诚也不会怪他,便尽量选了看起来合适的尺码。

店员见明楼没有离开的意思,试探着问:“先生还要给自己选一套吗?其实刚才那套您穿也挺合适的。”

明楼明知是推销,还是不由地心里一动。

小时候明台不懂事,怂恿明诚做一套和明楼一样的西服,被明镜一句话驳斥回去,说他的衣服老气。后来他们都大了,明楼的西服以烟灰、深蓝、黑色为主,多喜欢竖纹和双排扣款式,而明诚的西服则以深浅不同的咖啡色为主,横竖条纹或是网格皆能驾驭。现在看中的这身可算得上时髦,年纪大的迁就年纪小的,倒是真可以买套一模一样的穿着玩。

明楼想着突然笑出来,一时冲动瞎闹一次也挺好。他没给自己反悔的机会,转身便拿了另一套自己的尺寸。难为明楼身为明家大公子和新政府的要员,出门购物身边却没有现金,只好把这笔支出挂在自己的账上,怎么想都觉得丢人。

回到车里时,明诚已经在驾驶座上等了一会儿,见明楼拎着两个大袋子从亨生走出来,不由好奇:“哟,大哥这是学会自己买衣服了?”

“你个小白眼狼,你挑衣服还不是我教的。”

“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明诚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着明楼笑:“大哥这是嫌衣服不够穿啊,那可真是委屈了明长官。”

“你又是开源又是节流,钱都管的死死的,当然不够穿。”

“难道不是因为有几件扣不上了?”

“怎么说话呢!”明楼作势要打,怕影响明诚开车,手又缩了回来。

“对不起大哥,我明天就去给您补两件,免得您看着广告都眼馋。”

“我又不眼馋,”明楼拿起袋子晃了晃,“这衣服给你买的。”

明诚一个急刹车,差点让明楼撞在前排椅背上。

到家时天色已晚,饭厅里亮着暖黄色的顶灯,桌上摆了一桌子菜,明镜气得敲了一下筷子,嗔道:“今天回来这么晚?都在等你们吃饭呢。”

“在亨生那里一时兴起,买了两套西装嘛,没耽误多久。”明楼一脸无辜。

“真是败家,都像你这样我们就要破产了。”

明台已经趁机开始吃饭,一听“亨生”便搁了筷子:“大哥你去亨生了竟然不给我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他嚼着东西说得含糊不清,明楼只好截住话头,许诺下次带他去随便挑。

明台不买账,吵着要看看大哥的品味。

明诚拆了衣服的包装,这才发现明楼买的是一模一样的两套西服,浅咖啡横纹单排扣,迁就了自己的习惯,口袋也是自己喜欢的拉链款。

“噢!是给阿诚买的呀?”明镜凑过去看。

明诚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大哥在车里闲着没事,突发奇想。”

“而且大哥跟阿诚哥买了一样的!”明台乐不可支,“大哥你穿这个款式还真是……返老还童。”

明楼一眼扫过去,故作凶狠,却还是被三个人笑得没了脾气。

晚上,明诚忍不住去问明楼西服的事。明楼只说了一句,“你总不希望我们俩一样的衣服只有新政府那身狗皮吧?”明诚骂他胡闹。

买归买,明楼终究从来没有穿过那身西服。明诚实在不好意思让明长官穿成和自己一模一样上班去,好言好语搪塞明楼:“穿成一样,还怎么演面和心不合的戏码了?”明楼也只当有个台阶下,毕竟偷偷试过,那身衣服对他而言果然显胖。为弥补这个遗憾,几周后明楼又安排明诚去定做了正式的燕尾服,这回是迁就他的显瘦黑色款,终于有机会一同穿着出席明堂新一代明家香发布会。

 

 

(三)

1954年夏,社会主义改造如火如荼进行着,明氏企业全部实现了公私合营。

自古皆是政治风气影响社会风气,建国这些年,国民的穿衣打扮亦与革命紧紧联系在一起,长衫、西装和旗袍一时间被视为“资产阶级情调”,咔咔的皮鞋声也能联想到“资产阶级臭思想”,它们的政治落后性造成了其繁华外表的不合时宜。

在“劳动最光荣”口号的鼓励下,制式化、模式化成了服饰的集体情节。耐磨和耐脏是购买服饰的标准,灰蓝二色是街头流行色,千篇一律、季节不分、男女不分的服饰样式也很受追捧。市民们多爱穿中山装,布拉吉、列宁装、工人帽等苏式时尚也煞是流行。人们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沉浸在胜利和理想中,忘我地劳动,狂热地歌唱,尽情鄙视过去有产阶级的楚楚衣冠和奢靡生活。

明楼和明诚素来对时局敏感,早在1949年上海解放时,他们便收起了过去的少爷做派,重新翻出了几身中山装,很多昂贵的好衣服再也不穿出家门。中山装正统的很,上衣纽扣很多,四个口袋也都平平整整,样式虽呆板,倒也显得庄重精神。

这些年来,西服、时装业的生意日渐冷落,上海的部分裁缝开始用做西装的方式做中山装和列宁装。明楼和明诚曾在裁缝店定制过,然而完全中式的短上衣因为漂亮的花样和精致的裁剪还是被人指指点点,明诚面子薄,索性提出以后所有衣服都直接去成衣店里买,明楼也未曾反对。

就算告别旧时代,迎接新生活。

这几年明楼在上海经济研究所任职,同时兼着上海两所著名大学的客座教授,这般安排权当重操旧业,兑现曾经对明镜的诺言。明诚留在财政局颇有些作为,因为资历老、功勋多,在同仁中也有几分威信。建国初明家被划为“民族资产阶级”,是国家团结、统战的对象,即使在“五反”的动荡中也因为清白的家底和明楼坦诚的态度被定为“守法户”,公私合营以来家业稳稳地发展着。两人工作时觉得自己于社会有益,闲暇时重温年轻岁月读书作画的爱好,日子过得平静而自足,没什么异样是不能适应的。

上海的初夏还有些凉意,明楼提前了两站下车,踩着一路被树叶筛下的细碎夕阳慢慢往家走。明诚如今忙得很,工作分开两处也不方便接送,他们不再开着从前的豪车招摇过市,起初明楼还开一辆老别克,后来便是公交、自行车、步行按着心情替换,没个定数。

明诚笑他:“大哥可是发现自己胖了,想到要锻炼了?”

明楼斜眼瞪他,也不再斗嘴。政治宣传无孔不入,那些渗透到生活方方面面的变化,他们都不去挑明,也不去介意。

客厅里没人,明楼走到二楼衣帽间才发现明诚在一大堆各式衣服中不知摆弄着什么,连他回家也没发现。

“干嘛呢,到家了也不做饭。”明楼轻手轻脚走过去吓他。

明诚显然没被吓到,头也不抬说:“整理衣服啊,委屈大哥今天晚上吃面包了。”

明楼扫兴:“怎么突然想到理这些东西了?”

“今天开会结束早,闲来无事。我看现在正好换季,该收起来的就收起来吧,挂在外面也挺占地方。”

“有道理。”明楼什么都懂,随口附和。

明公馆的衣帽间很大,从来谈不上占地方。四面壁橱里曾经井井有条地挂着两人的大衣、风衣、西装、马甲、衬衫、领带、西裤、皮带和中山装,他们即使在家里,也喜欢穿衬衫搭配马甲或者针织背心,这几年才慢慢改掉了这习惯。明楼发现明诚已经把该收拾的衣物整理完毕,橱柜里只剩下几身中山装、工作服和便服,空空荡荡。

明面上什么都还没发生,但他们早就意识到什么都不一样了。他们无权随意决定自己的贴身环境,穿衣也不再是个人的事情,没有人能躲在服装里安然无事。如果再时时穿一身西服,那便是个人思想、政治倾向的问题。

明诚指挥明楼把留在外面的几套西装递过来,一件件打理平整重新挂好,一边继续对明楼说:“一人留出两套,万一要出席什么特殊场合、外事活动,说不定还用得着。”

明楼见明诚把自己当年在亨生西服店一时兴起买的那身浅咖啡色的西装不动声色留在了外面,不由暗暗一笑。

“都是好衣服,可惜了。”

说起来,1951年之后的两三年是留在上海的民族资本家的黄金岁月,经过内战的混乱、解放前夕去与留的彷徨,好不容易在新鲜的红旗下舒了口气,他们在和平的年代里感到了尘埃落定的幸福,对五十年代初清明欢腾的社会抱有真切的好感。

那时交谊舞、集体舞还未受限制,偶尔的舞会仍然是各种服饰尽情展现的场所,在施特劳斯圆舞曲的旋律里,西服、旗袍、花裙依旧是一道亮丽的风景。1952年国庆典礼时曾呼吁大家拿出以前的好衣服,在节庆之时不必害怕,当然资本家们也不敢过于响应这般号召。

曾经的少爷小姐先生太太,包括明楼和明诚在内,都在积极地迎合风向,融入工人群众。衣着朴素是政治上的自我保护,以此获得安全感和社会归属感。

明楼大口地吃着面包,一边和明诚说些趣闻:“前两天聊天时有人说起,如今补丁可是时尚之物,补补丁都是种装饰手法了。”

“艰苦朴素,传统美德嘛,改天给你在衣服上添一块,赶赶时髦。”明诚说着瞄了一眼明楼,干净清爽的卡其布中山装,一样的剪裁,一样的布料,在他身上却呈现出一种胜过旁人的风度,也许是气质使然。

明楼也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笑道:“你别说还真有这样的,他们说现在有的人就爱穿洗的发白的衣服,还专门将新衣服在水里做旧,再打上补丁,连没破的衣服都要象征性地补一块。”

“算不算矫枉过正了?”

“大概是。”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明诚戏谑,却被明楼立刻打断:“这玩笑一点也不恰当,以后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明诚见他认真的样子,忙收了笑脸专心吃面包。

明楼放松了语气,安慰道:“我的想法向来和你是一样的,你记得伍尔夫那本《奥兰多》吗,在巴黎那时候看的,里面说服装的那一段我们还探讨过。”

“记得,伍尔夫说,尽管服装看起来是徒劳无用的琐事,却有着为我们保暖之外更重要的意义,会改变我们的世界观,也会改变世界对我们的看法。那时候我觉得太夸张了,结果大哥说,对外在形象的满意有助于解放心灵,说的更加夸张。”

“现在懂了?”

“嗯。”

懂了费尽周章挑几件衣服真算不上什么资产阶级毒瘤,懂了为什么明家不准孩子奢侈却从不吝惜买衣服,懂了穿上那些衣服时它们以某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塑造了自己,懂了西装袋里那些衣服纪念着他们一段岁月的优雅、情怀和尊重。

“懂了就好好吃面包,别再瞎嘀咕,叫别人听见了不好。”

“哎,知道了。”

再不需就此多言。

那年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那之后的腥风血雨,他们现在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早已做好准备面对一切变故了。

 

 

(尾声)

1977年明楼出狱,1979年明诚从东北农场回了上海,八十年代之后,生活又平静了下来。闲暇的傍晚,明楼还是喜欢拖着明诚去上海的大街小巷转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每一寸都是回忆。

他们穿过熟悉的街道,侃侃而谈周边店铺的沧桑变迁,不似儿时充满新奇,也不似战时来去匆匆,倒有几分从前在巴黎的惬意和浪漫。

早在1943年,派克路更名黄河路,两年后静安寺路更名南京西路,倒是那一带几家裁缝店见证了上海几十年的沧海桑田,还依稀能见到旧年的影子。他们时常散步到那些地方去,明楼笑谈当年带明诚去做衣服的糗事,明诚笑他一把年纪了还是不正经。

路过鸿翔公司时,他们说起明镜当年做旗袍的事,总觉得鲜少有人能穿出大姐那般雍容大气的风姿。解放后他们早生华发,而明镜倒是永远正年华。

他们也很多年没有穿过西服了,没那种场合,也没那种心境。

明楼告诉明诚,他曾把和明诚一模一样的那套西服藏在了苏州老家,终是躲过了重重浩劫,至今还安放在那里。

明诚奇怪,那样多的好衣服,偏偏留了这一身最不适合自己的。

明楼笑,那时候觉得别的衣服还会再买,可这种颜色和款式,恐怕自己不会再任性了。

明楼从来不是在胡闹,他不怕一语成谶,只知道无论将来经历什么,留着都是念想。

用以挨过漫长的分离,遥记并肩的时光。

最终等来并肩的时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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