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柠

坑底一躺不起,等待上帝抓起我的手。

【楼诚】夜行

明诚在图书馆待过十点半,婉拒了几位同学去酒吧的邀请,径直拐上了回家相反的方向。

细雨绵绵的时节,空气都裹了湿,晚风一吹,他便将风衣领子立了起来。

抱在胸口的是一本诗集和一个大部头课本,诗集亦是刚刚收到的,书里各自藏着半份译稿,材料需经联络点连夜送往国内。

第四次做这种事了,而从学校各出口到联络点的路,明诚至少研究出了十几条。此番挑了个人烟稀少的小道,却远远瞧见聚集的人群和拉起的警戒。

他认出了巴黎警署的标志,正要转身离开,几个学生模样的法国青年与他擦身而过,言谈间个别字词突兀地刺入耳中——死者,中国男性,二十六七。

呼吸一窒,明诚的心跳没来由地陡然加快,几乎控制不住要凑过去看看,手指被锋利的书页划了一道,才蓦地清醒过来。

绕了条远路便走得有些麻木了,直到材料离手,明诚发现自己的心跳依然没能平静。交接人以为他紧张,还用颇为安抚的眼光盯了他半晌。

怕什么呢,细细想来都要取笑自己,公寓里有灯光,明楼在家呢。

 

屋子里凉嗖嗖的,壁炉尚未捅热,明楼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正慢条斯理扣着睡衣扣子,下身还穿着西裤,带着点和明诚别无二致的寒气。

“大哥刚回来?”明诚将风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余光扫到一旁明楼的外套,他没见过,便又发觉那裤子也不是熟悉的。

确实是别人的,明楼自己的衣服满是血污和打斗痕迹,早就处理掉了才敢踏进家门。沾了点血的衬衫泡在洗衣间的盆子里,用毛巾盖了,那是明诚在面包店打工的第一笔收入买来的礼物,他舍不得扔。

明楼笑道:“跟你前后脚,还以为你在家呢。”

“讨论会还顺利吗?”

“几个教授细枝末节上意见向左,又都固执,不然……不至于这个点回来。”

“大哥辛苦了。”明诚没再多言。他自知心理素质还不算好,明楼的敏锐他从小领教,那点初入门的小把戏根本瞒不过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人,故而任务归来总不太想面对明楼,每每都是寻个理由回房里去,等第二天才能若无其事地聊天。

“阿诚!”见他搁了书便往洗衣间走,明楼开口叫住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局促,“你也挺晚?”

他又朝桌上的诗集努了努嘴:“读书会?”

明诚果然停住脚步:“没,在图书馆。”

明楼点点头,明诚便在那道目光里补充解释了半句:“哥说了不喜欢我去……”

——结果我去干了更加会被你打断腿的事。明诚心虚,眼神闪了闪。

“我何时说过?”明楼打断他,“从小我就没有要限制你的意思,不然当初也不会让你在书房百无禁忌地翻个遍。我只是跟你说……”

“……要正身心,识大体,懂分寸,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明诚接过他的话,“大哥,我都记得的。”

明楼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管你太多了?”

“哪有。”

“只是想让你晚上回来当心些。第一次当哥哥不熟练,见谅。”

“当得……挺不错的。”明诚努力想轻松些,他们隔着一块地毯半张长桌,各怀心事笑了笑,没退没进,好像再靠近一点,很多秘密便要从眼睛里透出来了。

明诚依然要往洗衣房去。明楼阖了阖眼,也罢,总要发现的,在明诚面前,他的警惕心总还不够。

 

明诚自然是看见了。衬衫拎起来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和汗味,可以捕捉到一丝盖不掉的血腥气——其实就算什么都没有,明大少爷打算自己洗的衣服,也定然有秘密。

明诚一言不发把衣服洗净拧干,挂在衣架上直接拎进了书房。明楼从一堆教案中抬头,镇定自若:“遇上了持械斗殴,都是溅到的。现在这世道,巴黎也不太平。”

明诚还是没说话,积攒了一晚的担忧和恐惧却没藏住。他不敢提自己碰见的事,以明楼的敏锐,怕是第一句便要问他为什么大晚上会绕到那里去。

明楼觑着他的反应道:“所以方才让你路上当心。”

明诚一脸乖顺弟弟的模样,张口却是问:“那外套呢?”

“小财主。”明楼笑出声,“太脏了,扔了。衬衫我想留着。”

他复又挑了挑眉:“你是不是管我也太多了?”

明诚捏着衣架的手指轻轻一颤,半是为了这点血腥味勾起的可怕猜想,半是为了舍不得扔衬衫的明楼。

他该信大哥的。没道理自己瞒了事情,就以为所有人都在说谎。

明楼见他状态依然不好,起身走过去,抬手想给他一个拥抱。

明诚还小的时候,每逢这般梗着脖子不言语,他便张开双臂等明诚慢吞吞靠过来,手沿着少年清瘦的脊骨轻轻顺,怀中人便安静下来。

“有哥在呢。”他用从前那种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轻笑道,“我没事的,也买得起新衣服。”

这两年巴黎见报的闹出人命的事情也不少,他知道明诚在后怕,怕他有一天真的出事回不来——更何况并非全无可能,他出去要人命,或是被人追着索命,回家自然不会说半个字。

“哥当我小孩子了。”明诚从他怀里钻出来,那个怀抱曾包容过他所有的脆弱,可现在的他无法再贪婪地享受那种天真简单的心安理得,也怕无端生出些别的心思。

“我也没事,大哥晚安。”

 

一连几天,明诚被自己毫无依据的直觉逼得非常烦躁,他无法克制地一次次回想那个昏暗的街巷,猜测那里可能发生的事情,也猜测明楼身上发生的事情。

鬼才会信持械斗殴,尤其当他打听到那晚经济学院根本没有什么研讨会,上个月也没有安排去里昂的客座讲座。

和烟缸熟识后,他曾认真反思过这一切的意义与代价,想到后来,只觉得如果家里一定要有一个人投身革命的洪流,拼杀出一方宁静和举国安稳,为此背负死亡的阴影,那一定是自己。倾一生,愿救一家,救一国。

可大哥呢,他又在做什么?可能冷眼旁观吗?

明诚情绪恹恹的,人也安静,明楼说要吃鳕鱼,他却关在厨房里附带着烧了一桌子菜。

明楼盯着那个忙忙碌碌却满怀心事的背影,忽然就想起明诚刚和他亲近起来的时候,还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他早晨起得晚了,明诚就蹑手蹑脚爬到他床上,压了他的手也没发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只问他鸡蛋要煎到几分?咖啡加不加糖?

好像倏忽间孩子就长大了,不会开心地与他分享学校里的见闻,不会第一时间告诉他自己的心事,不会支着下巴天南地北地问问题,那种下意识的黏人再也寻不见了。

明楼之前在德国待了小半年,回来的时候赶上明诚期末,两人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寥寥无几,等到假期里再相对,明诚的眼睛里少了很多他熟悉的少年人的光彩,也多了太多他意想不到的成年人的稳健。

若论智力,明台同样是个相当早慧的孩子,若论年纪,明诚和明台还更相近些。可这些年,明诚总是追着他跑,越跑越近,憋着一口气拼命长大。他本就没什么童年,这份精干老成又压缩了他的少年。

虽说明诚一直长在身边,但在法国这几年,明楼平白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感觉。脚下的路太窄,大姐和小弟太远,他在生活上和心里的某个角落越来越依赖明诚,而明诚却成长得越来越独立,抱都不给抱一下了。

明楼在骄傲中有点淡淡的失落。

明诚没让他进厨房,他便靠在门框上,把一盒明诚做好的苏利文小饼干吃得咔嚓咔嚓响,惹得对方忍无可忍回了头。

“别吃了大哥,吃一上午了。”明诚好笑道。

“好吃啊,可以吃一辈子。”

倒是实话。乱世里肖想一点美好的生活,若岁月安平,所思当只需是一茶一饭,一书一笺。

明诚撇撇嘴:“那我得一辈子伺候你啊?”

明楼隔空点了点他:“胡说八道,反了天了。”

他眯起眼放任自己将那想象中的生活铺展开,或许大姐再遇如意郎君,明台必是娶妻生子逍遥一生,而明诚好像还在他身边,竟是一直在他身边,像个不证自明的自然规律,越自然越叫明楼心里一惊。

 

明诚终究是没把那些忧虑藏好,事关明楼,他还没习得这种伪装技能。

明楼发现自己回家的时候,他会悄悄地长出一口气;晚上要出门,他会停下手中的事情一路送到门口;说起出差安排,他也显然没有过去那么淡定地同他告别。

明楼想揉揉他的头发,嘲笑一句几滴血就杞人忧天,再安慰一句阿诚别担心,我很安全——可他说不出口。他瞒明诚那么多事,多一句也不想再骗了。

期中测试前夜,明诚在沙发上边温书边等他夜归,到凌晨实在累得昏睡了过去,明楼披着晨雾进来的时候,满屋子稀薄的晨光,一盏彻夜未灭的小台灯映着自家弟弟的黑眼圈。

明楼心疼得叹气,走上前把他压在身下的书轻轻往外抽,刚碰到封面便被猛地扣住了手腕,明诚的眼神一瞬清明,甚至有些狠厉,看清是明楼之后,手指不动声色却迅速地松了劲。

“哥你吓我做什么。”明诚眨巴着眼睛,恢复了没睡醒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起床气。

明楼努力掩饰自己的骇然:“草木皆兵,你现在可是太胆小了。”

不是胆小,恐怕这孩子已经胆大包天。

明诚小声嘟囔:“夜不归宿,行踪不定,大姐知道了要上家法的。”

若真有家法,谁又能逃得过呢?

 

几天后,来不及细细调查明诚究竟背着自己做了什么的明楼接到棘手的任务,自此踏上了一段长长的旅途,从柏林到法兰克福,又飞往南京,经武汉北上至哈尔滨与王天风汇合。

他暗中绕了不少人打听组织和蓝衣社在巴黎大学的发展情况,真实姓名自然查不到,也多得是他不能染指的线,兜兜转转只听得些代号,仿佛大海捞针。

在这段时间里,明诚目睹了第一次鲜血,再后来,便是第一次真正杀人。他按规矩给家里留了遗书,又想给明楼单独写封信,思虑再三,只写了自幼背过的诀别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最初踏进组织的门槛,多得是心潮澎湃。隔岸观火般瞧着水深火热的祖国,多了份清醒和悲悯,曾暴露在他面前流着鲜血和溃脓的伤口,化作了小小地图的一角,仿佛真的可以填上那些崎岖,抚平那些皱褶。而见的血越多,经的事越复杂,便越深知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行路太难,无论是他,亦或是明楼。

独自一人在异乡,许多事也能冷静些思量,他不知明楼是否真的走上了什么路,走着哪条路,可无论如何,一定是救国之路。或许只要这一个共同点,他如今投身这份信仰,纵然杯水车薪,国家便多一分希望,明楼亦多一分助力。

而他们,亦算是暗夜里的同道中人。

 

——完——

 

* 乌台诗案后苏轼在狱中留给苏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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